七日書第四期|第四天-溢鴨湯
又是一夜無眠,即便為了產後做月子,特地提前去剪了頭超短髮,多日未洗,頭髮還是一縷一縷地扭在一起。胃脹氣頂著剖腹產的傷口,一陣陣,似要再次撐開縫合不久的皮膚。阿娟想側過身子,蜷縮雙腿消消氣,卻頓覺胸部也漲得生疼,青筋與紅血絲根交錯而分明地凸起,側身時硬得像兩顆鉛球,只好重新回到平躺的姿勢。整個晚上,阿娟被仰躺或側躺的念頭反覆折磨著。十幾年前生第一胎女兒時,麻醉的失誤落下無法根除的腰痛,時不時便痛得下不了床。上下樓梯時,突然痛得整個身子蹲下去,無法走路,她只好請周圍的人將自己扶到牆角。太屈辱了,阿娟想,四十出頭,離染上暮氣仍為時過早,卻活得如此委屈。
現在是早上六點,再過幾小時,母親便會端來那碗每日例行溢鴨湯。窗簾遮光不好,日頭初升,透過斑斑孔隙滲進房間,似夜貓的眼睛。阿娟聽到樓下鴨舍裡的呱呱生此起彼落。很快,母親便會戴上鬥笠,拖出一隻紅臉正番鴨,放血,除毛,咚咚砍成小塊。蒸籠倒扣一個小瓷碗,四周滿滿擺上鴨肉,小火燉煮。鍋中受熱,便會將鴨肉裡的汁水、油脂逼進倒扣的瓷碗裡。如此,一隻鴨子正好能溢出滿滿一碗肉汁。
事實上,阿娟不喜歡溢鴨湯的味道。每每母親端著碗走進房間,她便敏銳地嗅聞到那濃厚的鮮甜肉味裡,揮之不去的腥臊。熱氣撲面,她清楚的看到碗裡浮著一層厚厚的鴨油,汪汪油脂連成一個反光的大泡,沿著碗口凝成一圈白色的油膏。往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不敢讓神經質的母親察覺自己的厭煩,於是將溢鴨湯一飲而盡。熱湯滑過食道壁,灼熱的疼,腥氣一下從胃裡倒反,灌滿口腔鼻腔,鴨油則附在因高齡生產而鬆動的兩排齒上,怎麼也刷不掉。她默默倒數著數字,摒氣,直至母親離開,嘔、嘔,阿娟連著乾嘔幾下,眼淚瞬間衝上眼眶。
不願再想。於是轉頭看一旁熟睡的寶寶,八公斤重的寶寶,一個小男孩。生下女兒後,阿娟後來意外懷孕過兩次。去產檢時,醫生指著螢幕說,寶寶和媽媽一樣漂亮。她的心狠起來,出了b超室,轉頭便去掛人流手術。阿娟,平日裡吵吵鬧鬧、風風火火,真正面對家,父母的家,或丈夫的家,情緒總是乖巧地沉默。與其說沉默,不如說是心灰意冷。從一個家到另一個家,她像是踏上一艘沉船。一隻在甲板上僵硬多時的水產,是不會呼救的。打掉吧,打掉吧,這個家不會再接受另一個女兒,這個家不會接受她再生下一個女兒。
每一次懷孕、生產,都不順利。懷女兒時,阿娟只有二十五歲,女兒胎位不正,臍帶繞頸兩週。於是,她只好從醫院扛回氧氣罐,像菜市場的魚販,日日往身體裡打氧,現在想來,這何嘗不是母女關係的隱喻。懷上兒子,她已過不惑之年。懷孕早期產檢時,醫生說她體內有顆子宮肌瘤,如雙生般長得和胎兒一樣大,貪婪地強取豪奪生命。後來生產,醫生剖開她的子宮,那顆肌瘤卻離奇地不知所蹤。這是否也是個隱喻?
在女兒出生前,阿娟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有憤怒,憤怒是一種瞬間敏捷的反應,是對遭受不公最原始的抗議。阿娟沒有習得憤怒的能力,她只是被動地接受傷害,任由傷口在體內發酵,最後源源不斷滋生出怨懟。母親養了一輩子雞鴨。每到屠宰時,母親熟練地從鴨舍裡拖出那奮力掙扎的禽鳥,一隻腳踩住這乳色的肥碩身體,縛住雙翼,刀尖在鴨子飽滿的腦袋上鑿開一個洞,血便馴順地流進備好的碗裡。叫聲淒厲轉而暗啞,隨後鴨舍裡生者的呱呱聲重新徘徊耳畔。阿娟懼怕母親宰殺鴨子的動作,因在兒時,她已飽嘗母親以同樣的姿態毆打自己。
父親或許更仁慈,不是嗎?在母親斷送自己的學業,將課本丟進那場覆城之雨的十五歲,父親曾在雨後帶她外出,兩人沿著村子並排走著,散了好久的心。她看到百年榕樹層層疊疊的根系在一夜間傾頹,張牙舞爪的樹根忿忿地沾著土星子殘喘。鄰家小孩順著倒下的樹幹,手腳並用爬上樹冠的分叉。阿娟想,或許是在那時,憤怒的能力離開身體,拋棄了自己。
細想起來,父親比母親更可彰。阿娟想起兒時家裡看門的大黃母狗,隨著她一天天長大,越吃越多,父親嫌飼料花錢,第二天便將這昨晚還撫慰著一家子的狗兒賣給屠狗販子。那隻狗被裝進摩托車後座的鐵籠時,仍舔著父親的手。可是,可是,阿娟不忍細想,一旦細想,她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阿娟握著寶寶的手,寶寶這幾日初蛻胎脂,輕輕揉搓,便捲起一層碎細的白色皮屑,裸露出淺紅的皮膚。阿娟感到,生產的過程似乎並未完全結束,隨著胎脂的脫落,寶寶這才徹底離開自己的身體。有次與女兒爭吵,女兒說寧願被當初那根臍帶勒死,也不願再承受阿娟沉淪的因果。可是,可是,如果自己再勇敢一點,她也不願喝那碗溢鴨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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