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D3 普通话
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方言」这个字用来形容人们的家乡话是不对的。如果是这片土地、在它的生活里头长出来的语言,那不叫方言,那就是原生的语言,就是你的母语。如果它并不是从某种中心语言分支出来,它更不应该被叫做方言。反而那个中心语言——「普通话」,是被建构出的新物种,是为了功能性与政治性的目的,自上而下、从无到有地设计出来,官方需要花极大精力灌输下去的。在这里,语言很好地服务了国族身分的建构,也服务了跨越疆界的统治有效性本身。不能服务这些目的的语言,则被人为地边缘化,人为地从生活中拔除,在一些地方甚至萎缩为文化遗产。
请原谅,我并不是要刻意打下这一大段论述,来显示自己的见解。
我希望自己有来自泥土的天然语言,而不要这样写令人生厌的书面语。我希望自己能说爷爷奶奶的话,外公外婆的话,能够掌握一门从祖祖辈辈的生活里野生出来的,鲜香活辣的语言。或者能讲粗口,能说几十种骂人混蛋、表达激愤或者亲热的词。我羡慕每一个会说方言的孩子。
然而我不会。很多年后我才能面对这件事——在语言这件事上我只能是个异乡人。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长大后读书的地方,工作的地方,我可以逐渐说一些像是「模范少数」外地人说的本地话。但这些语言从未入梦。我的梦里只有一种声音,我的母语就是「普通话」。
在我出生的城市,爸爸妈妈是新移民。在他们出生的城市,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是新移民。三代移民之家,在这个国家可能并不少见。连根拔起的移动,总有很多理由,支援祖国建设,照顾家庭需要,谋求更好生活,或是为了崇高的信仰牺牲自我。我的家族因为这些原因,四散在东西南北不同地方。我自小不懂扫墓,不过清明,因为那座我视为家乡的城市,并没有先人的墓园。
爸爸妈妈的母语也是普通话。我是直到认识了很多各个地方的「本地人」,才意识到自己生长的环境是奇怪的。朱天心在「我的眷村兄弟」里写:没有亲人埋骨之所,称不上故乡。她有她的时代背景,1949造成大离散,她写的是几百万外省人在台湾的命运。但我读到那句时心惊肉跳。原来看到有根的人怎么生活,你才意识到养大自己的那块小浮萍里,竟是一屋子各自奋斗的异乡人。
异乡人当然也有异乡人的尊严。
爸爸老来的新爱好是给自己日常剪辑的小视频配音,影像灵动,总是花鸟阳光,绿草茵茵,他的声音却坚持播音腔,那种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会用的标准官方嗓音。我劝他说这样不亲切,像日常说话那样自然一点多好。他坚持,且骄傲。的确,在他那个年龄的长辈里,他是罕见的能讲一口字正腔圆最标准的普通话。这是他的光荣,是努力挣得的体面。
我也继承下了这样的能力。便宜行事的普通话,我们都掌握的炉火纯青。
后来,在世界的很多角落,我假装把自己种回那些不存在的口音里。而那里终究是空着。普普通通的空白,写满无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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