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公,愿在天的另一边一样过得很好
2022.02.20 首发Matters
那是哥哥跟我说才知道的事,电话另一端,是母亲哽咽的声音。
她的爸爸,我的外公,走了。
前一晚我因写作提不起劲,随手拿了一本文学奖作品集,读了其中一篇小说《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孙女跟爷爷的日常。对于长辈,年轻的孙女总有几分不耐跟敷衍,直到真正离开,她才真正开始想念。
隔天我便接到那通电话,那年夏天的电话,对应我,则是那年除夕夜。
人到一定年纪才会确切意识到生死诀别不如想像遥远,尤其是,那是熟悉的人,是说过话合得来的人。
我的大学朋友前几天(1/28)车祸过世走了,我还没完全从震惊跟错愕中回神。
三天后外公也走了。
当天南下天气很好,没有塞车、没有尖锐的喇叭声,好安静。晚上也是这样,双线道的马路没有一台擦身而过的车,只有照亮路面的灯。
外公家也是,静静的,就像平常那样。
冷冽的海风吹过寂寥的乡下,古厝外的红色灯笼随风荡着、摆着,名义上是一种喜气,氛围早已被风吹散。
大家都沉默不语。
外公的灵堂是一片澄黄明亮,照片仍是我记忆中的他,一直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法师就位,摇铃诵经,在冉冉清香中,我似乎看见,过去站在纱门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公!」
「阿妹仔返来啊!」
外公重听,每次回去必要大声呼喊。有时候家里电视转太大声,还要连续大喊几声外公才会探出头来。
小时候其实是怕外公的,他面有威严,声音又宏亮。怕生的我,对于父母以外的长辈见了常会躲起来,外公更不用说。母亲总告诫,小孩子绝对不可以跑去外公的房间玩耍,他会生气,我就更不敢靠近他了。
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我是唯一被外公牵过手的孙女,还带去庙会钻轿底。
钻轿底,正确来说是钻蜈蚣阵(艺阁)。在台南的五大香科中,蜈蚣阵是庙会的重头戏,小孩扮演神童,坐在近200公尺的艺阁上,大人徒步推着长长的阵,绕境村庄里的大庙小庙。
通常民众见到蜈蚣阵来到家门附近,也会跟着趴下钻过阵底。其中一个禁忌,就是生肖不可以是属鸡的人,因为鸡啄蜈蚣。
外公属鸡,却完全不在意这回事,抱着当时还很小的我,钻过蜈蚣阵。别人劝阻,他也只是笑笑。
这是淹没在记忆深海的事,原来外公,有如此暖心疼孙的一面。
后来上了大学,某一堂课的期中作业是要求同学访问家中的长辈,写成一本家族史。因为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受访的对象,外公外婆便是最好人选,经历也非常值得纪录-他们曾是盐场的晒盐工。
老人家对于讲古似乎非常有兴趣,尤其是外公,说他见过日本飞机坠毁在附近的盐田,看过十几架美军飞机从地平线飞出,投下数十颗炸弹。结婚后为了养小孩,白天晒盐兼养殖鱼塭,下班兼差修缮汲水风车,从早忙到晚,亲戚鲜少关心已是心凉,三不五时还要应付难搞的手足弟兄更是心累。
「干你娘!」
外公突然飙出一句中气十足的脏话,让听故事听到入迷的我吓了好一大跳。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爆粗口,也是最后一次。
采访结束离开前,阿公突然转身走进房间,没多久拿出一张蓝色钞票塞到我手里,跟我说要认真读书。
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外公给的零用钱。
「晚上9点多了,点个香,跟阿公说要休息了。」舅妈说。
平时的外公晚上7点过后就熄灯就寝,今年的除夕夜,不只灯火通明,他还陪我们这些子孙熬夜。
他就这样看着大家。哥哥说,有一瞬间,他看见外公笑了。
我一直到长大才发现,威严的面容下有条微笑曲线。
某一次我心血来潮,把留了几十年的长发一口气剪成男生短发。几天后,我顶着俐落帅发,穿一条黑色长裙,跟母亲他们回外公家一起吃饭。
那天他的反应没有特别惊讶,如往常聊天,电视的音量跟电影院一样大声,跟哥哥说「吃饭快一点,小姐都吃完了」,然后继续聊天。
「阿公,我们要回家啰!」
「蛤,妳是阿妹仔喔?!」
外公傻傻笑了。原来,他刚刚说的小姐,是把我当成哥哥的女朋友,那一声「阿公」才让他惊觉,原来是自己的孙女。
没想到外公也有害羞的时候。
刚认识男友不久,我曾带他回南部的乡下找母亲,当时外婆有阿兹海默的轻微症状,母亲便住在娘家就近照顾。
这一次外公没有再错认谁,只是坐在对面不语,看着我们,盯着男友,还腼腆笑着。
母亲向我们使个眼色,说出去外面晃晃,才走出几秒,家里马上传来电影院般的环绕立体声响。
原来是外公不好意思说他想看新闻。
除夕夜后家里的电视也跟着安静了。诵经以外的空档,大家围坐一起,折着有如寿司卷的简易型元宝,左手拿,右手卷,金纸二端向内凹折后,再继续折下一张。
大家也不怎么说话,也许是彼此不熟悉,也许是在研究什么样折法才是对的,桌上的元宝大小形状不一,犹如寿司卷,变得更像寿司卷。
一片沉默下,观察大家折元宝成了我唯一乐趣,参考元宝样式是一个,比折金纸速度又是一个。
元宝寿司卷后来进阶成了元宝花。起初礼仪社人员不打算教大家,说是太难折不起来,但是他们折出来的样本,被我们拿来拆解研究,还成功复制。不只如此,表哥还估狗出另外一种更复杂立体的元宝折法,我们笑说,这样外公就不用一直换钱,也没有汇率的问题。
阿公,金银元宝予你入新厝。
你的新厝,是二层楼高的豪宅,有宾士、有iPhone、有电脑、还有漂亮的庭院,不用担心太奢侈,也不用在意太花钱。
再也不用舍不得对自己好一点。
「你穿这啥咪衫!」
「阿捏卡凉啊!」
好几年前的下午,外公穿着一件破到袒胸露背的白色短T,说要去菜园浇水,外婆见了,伸手就是要扯烂那件衣服,外公笑笑闪了过去。
他说,可以穿就好了不用太讲究。他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都是。
从年轻到退休到老年,外公一直舍不得吃好、穿好、用好,足够生活对他来说就是最大满足;偶尔空闲,就去跟隔壁亲戚串门子,或去庙口的卡拉OK唱唱歌。其他的,他不多求。
「阿公很喜欢穿这件外套。」
那天中午,礼仪社人员要我们准备几件外公生前的衣物。我们翻找一轮,却只挑出几件夏季的薄衣服,后来表姐有找出一件印有顶山代天府的运动外套,那是自记忆以来外公最常穿的外套。
母亲觉得不够,说要再多挑几件给他,又进去翻找衣物。我跟着她的脚步,第一次踏进外公的房间。
岁月好像一直停留在这里。
挂在床铺对面的月历,是1981年车行的广告月历,房间的衣橱跟书桌,散发出淡淡木材的复古味道,收在抽屉角落的,还有外公30年前在盐场工作的薪资袋。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当时的告诫,外公的房间,住的是他的回忆,比任何钱财都还要珍贵的回忆,谁也不能任意碰触。
上爱的人不知你敢也有底听这是最后一摆大声叫你的名
最终仍是到了真正说再见的时候。
告别式当天是个阴暗的早晨,一种随时落雨的凉意伴着海风袭来,但雨滴并未真的落下。
礼仪社帮外公P了一张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形立牌,用满满的鲜花排出一朵莲花围绕着他,很庄严,很宁静。
从除夕夜挂到现在的灯笼孤伶伶地在风中飘着,过年的红色喜气,此刻感受却是无声的哀恸。
大家也是静静的,敛起情绪,各自强忍着泪水,走完奠礼的流程,然后静静的,送外公最后一程。
「火若来,你的魂要闪,要跟我们回家。」
清脆的铃声像道指引,在阴阳人魂共处的柳营禄园里,温柔点起一盏明灯,照亮回家的路。
阿公,你要跟好我们哦。
回到七股,天也放晴了。
安放好外公的骨灰,走出纳骨堂后,外头的天是洗过的纯净蓝天,沉稳平静,一切是那样的祥和。
已经圆满了。
回家守丧,有一度以为是返乡过年,听外公讲古,陪他看电视,吃团圆饭。今天过后,外公离开的事实变得更加清晰,古厝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以往想念,可以回家大喊;如今忆起,只剩捻香低语。
我一天一天想你的脸但思念的话怎会说不出口?
哥哥说,月中的时候他有来探望外公,那时的他思绪清晰,能说能走,毫无异常,怎料不到一个月,就再也见不到他。
表哥说,因为疫情的关系,住台北的他们今年不打算回来过年,外公说没关系。但除夕夜,他还是把大家叫了回来。
舅舅说,外公似乎知道他的时间到了,前一晚特地叫舅舅回去陪他睡觉,隔天早上一阵晕眩倒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外公于1/31吉时5点20分寿终正寝,享耆寿90岁。
5点20分,520,我爱你。
我们也爱你。
阿公,起风了,你要乘着风,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要好好照顾自己,愿在天的另一边一样过得很好。
我们会好好的,你一定也要。
我会想你。
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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