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關於爺爺的往事
前幾天去跑步,看到一路上焚化的紙灰,心中疑惑,清明已過去一個多月,怎麼還有人在路邊燒紙,又想起幾天前,爺爺去世,心中多少有些淒涼。
爺爺今年八十六,能吃,能睡,能走,喜歡散步,一散步,常常走很遠。
有一年,春天,他一個人背著背籮到田裡割草,半路上坡,滑,一不留神,連人帶籮滾到一條溝邊,壓倒坡上一大片飛機草(荷草)。腰上沒力,起不來,他就一直躺在那裡,大中午的,山裡太陽很辣,沒有一個人,身邊是若隱若現的水聲。
他腿腳不好,做過手術,換了塊骨頭。年輕時,當過兵,在普洱。那時他大概二十三、四歲,正是肚子裡長牙的年紀,家裡太窮,親爹後媽不管,上到四年級,就輟學回家,一個人躲在一個土洞裡燒炭,然後賣。據說,每餐就吃一點蘿蔔菜,一點包穀飯。後來他很喜歡吃肉,尤其是肥肉,他管這叫大白菜,一大鍋肉,他和奶奶兩頓就給開了,飯後一碗厚厚的油湯下肚,他說,喝了夜裡不起夜,好睡。
估計是實在受不了了,囚首垢面而當了兵,走過很多地方,經了很多事,常在火盆邊,晚餐閒坐時,講他年輕當兵的事:
「國民黨殘匪啊,跑克緬甸,緬甸人打不贏。嘜嘜,那chai啊」。他吸了一口煙。 「到那兒,高粱袋吃完了,人家各個就說了,打哪樣戰吶,一樣都不得吃,就不是頭晚上到早上十點鐘,一個班圍著,攏把火,拿個小漱嘴缸,砍一截芭蕉桿來煮煮,鹽都不有(biu)得,就那個吃淡呢,芭蕉太老,嚼不動,吃了十幾日,殘匪攆跑掉了,不有拿完,團長發電報給中央,說幾天幾天不有得飯吃了,兵跑不動了,走不動了,毛主席就發個電報給緬甸。米飯就撥下來,緬甸那個米就彷螞蟻蛋,大顆大顆呢,那個炊事員啊,左煮一鍋不夠吃,右煮一鍋也不夠吃,吃不飽啊,後面沒得法了,趕緊趕緊煮,電話又來了,殘匪又跑到哪點哪點了,炊事員背著行軍鍋,走到哪點,就在哪點煮了吃。
這些是我從他錄音裡,整理的原話,幾乎一字未改。
「那會兒,普洱還叫思茅,你奶奶從昆明坐火車思茅找我,三日兩頭黑(三天兩夜),回去就坐飛機回去。」爺爺說,那是奶奶第一次坐飛機,花了他半年的工資。
打完戰,回思茅,爺爺打算退伍,領導讓他回昆明,讀軍官學校,出來就是軍官,他說,首長,我文化低,沒法啊。我說,沒文化可以學呀。他說,等學出來麼,過時了。一當上排長,半年寫一個總結,全年寫一個總結,你咋個寫?彼時的他,已經當到警衛班班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爺爺的世界很平常。爺爺老實做回了農民。栽秧,捲起褲腳,下了水,大熱天,光著腳板在田梗上走,割草,扶犁,拉牛。四五十歲時,他能一個人走一天。去隔壁縣城看姑姑,幾十公里抬腿就走,挎個帆布包,一雙膠底鞋,從天不亮,就走到中午,到了,說幾句話,坐坐。姑姑煮了幾個雞蛋,揣著就往回趕。還有一年,他牽一頭黃牛,和父親去幾十公里外的一個鎮上賣,換了一台打穀機,一百多斤,父子倆硬是從集上走著山路,扛回了家,這台打穀機,我見過,平時就放在堂屋二樓上,我經常去樓上踩著玩,聽著它轉起來呼呼作響的聲音,我眼前似乎有稻田,有風,夏天的感覺近了。
我很小就跟他相處,他很喜歡我,常常去田埂上給我找地瓜吃,就是那種地石榴,紅紅的,有點像縮小幾十倍的無花果,我還記得,是個下雨天,他洗乾淨了,裝在一個大瓷碗裡,他吃了一個,告訴我,剩下都是你的。他的褲腳,一隻高,一隻低,腿上還糊著半乾的泥。
那幾年,我們家還有好幾畝水田,我常在天黑後和父親去田裡放水,守著,浸一夜,第二天,就架起牛,父親扶犁,爺爺牽牛,光著腳板,捲著褲腳,在放滿水的田裡來來回回,犁完,還要用耙疏一遍土塊雜草,牛拉著耙,父親站在耙上,水更混了,藍天晃動起來。然後就是插秧,秧苗一捆一捆的用稻草捆好,從另一塊秧苗的田背來,一把一把地丟到剛犁的田裡,盪起一圈一圈互相疊加的波紋,有時濺人一臉泥,但大家好像都很高興,我很小,我就站在田埂邊看,有時也會跳到田裡,胡亂插一氣。
可能是常年泡水里,風濕纏身,也可能走的太多,磨損過狠,爺爺晚年,腿一直叫疼,從七十歲疼到八十歲。每次一疼,就說,我要走了,下面喊我了。奶奶說,你去嘛,--下面叫你麼,你就去嘛。半夜消停了,奶奶說,肚子餓了,他爬起來,到樓下廚房攏起火熱飯,我睡在隔壁,半夢半醒中,總是能聞到一股馬尾鬆松針在灶裡燃燒的煙味兒混合著的鍋子裡炒菜的香味兒。
他很喜歡喝酒,即使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還是會在半夜起來偷喝一口,醫生告訴他,能活多久,全看你喝多久,喝多越多,走的越快。他不管,還是喝,說,這輩子,衣祿吃完了,就可以走了。
他在酒缸裡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段時間是橄欖,一段時間是酸木瓜,還有幾次是花椒樹上的寄生草,另外還有拐棗、李子、梅子,臭蟲。酒完了,就砸嚒咂嚒味兒,有一次,他給了我兩顆橄欖,讓我嚐嚐,嚼完後,我去割草,跟楞一跤,栽倒在麥田裡。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喝酒」。
爺爺愛喝寡酒,就是不吃什麼菜的那種喝法,早上起來,不出意外的話,第一件事一定是走到廚房,像喝水一樣喝幾口,睡前,再喝幾口。
他還有一個毛病,愛吃冷菜。半夜肚子餓,起來,用開水泡飯,就著冷菜,一大碗就送下去了,這讓他的胃不是很好,經常胃疼,拉肚子。疫情期間,他病過一陣,同時肚子裡難過,半夜嚷嚷著上廁所,但腿蹲不下去,沒法上茅房,我把桶給他放在天井,他還是拉在了身上,我給他擦,他避過頭,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對他自己說,“人老了,髒啊,髒啊,憎人吶。”
七十八歲那年,有人幫他算了一次命。我記的很清楚,在隔壁村一個人家的堂屋裡,那人喝了一口水,突然渾身顫抖,往上翻著白眼,面目猙獰,下神了,'下神'這詞不是我造的,是他們的用語,具體是哪位哪位菩薩我忘了,說了啥話我也忘了,只記得神送走了,那人趕緊上樓搖簽,天花板上蹭蹭往下掉土,你知道嗎,我們那裡很多房子樓梯、樓板都是用木板做的,人走著,咚咚咚的響。
上上簽,她翻了一陣書,說,能活八十三。我掰掰手,算了算,還有五年。
但事實是,他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六,多活了三年。他喜歡喝牛奶,每天能喝兩盒,喜歡喝酒,一年到頭能喝整整一大缸,他時有病痛,但稀里糊塗地挺過了疫情,他也喜歡抽煙,抽一會兒,掐了,抽一會兒,掐了,常常一根煙能抽一天。他晚年腳下不力,走的慢,經常繞著村子散步,大雨天,核桃掉了一地,他會去撿,還滑過一跤,一雙腿摔的血糊里拉的,給人看的心驚肉跳。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在曬太陽,吃完飯,就到床上蜷縮著,一天要睡多少次,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怕打針,常常痛得受不了,才由大伯一個人開著摩托車,用繩子綁在身上,就像背小孩,送到衛生所,吊一天藥水。我守著他打過幾次,他不說什麼話,很安靜,安安穩穩地睡一整個下午。
八十四歲時,他耳朵聽不見了,話少了,沒人知道他是哪一天「背」的,別人說什麼都要湊到他耳邊,大點聲,看電視,聽收音機,他會把聲音調到最大,大的路上的人都覺得很刺耳。他有什麼需要做的事,都自己動手,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他做飯很好吃,我上初中,他最愛做韭菜炒雞蛋,暑假,我們摘一天花椒回來,累的手裡眼裡嘴裡都是麻的,他會做花椒葉炒蛋,炒核桃花,然後煮一鍋肉,他吃肥的,我們挑瘦的,大肥肉放嘴裡,一口油,他喝一口酒,砸一下嘴巴。農忙時,大伯家搬完包穀,堆在院裡,他會一個人,搬一個小板凳,去幫著撕。我們回家,他會一個人拄著棍子,爬坡,走到村頭小賣部買上一堆零食,說,吃嘛,吃,他自己也撕開一包,慢慢的嚼。我沒看過他抱怨過什麼,也沒說後悔做了什麼事,他信命,他曾和我說過,命裡只要帶著的,該有的都會有。
有關他的事,我能記的並不多,我參與了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但只記得寥寥的幾個瞬間。
之前,我曾偷偷錄過一些爺爺的聲音,是他和奶奶坐在天井裡的閒聊,我給他拍過照片,但做遺照那天,我去翻手機相冊,卻找不出一張,我嘗試去寫他,想和他好好聊過往,卻因各種瑣事一次又一次耽擱了,最後他耳朵在某一天突然背了,話少了,一個人常常坐在風裡,自顧自地烤太陽,再到突然離世,我才發現,我好像什麼都沒做。
爺爺是在睡夢中走的,走的很安然,嘴微張,手握拳,這是他睡覺的習慣,沒有太痛苦,也沒留下什麼話,聽村里人說,去世前一天的早上,還看到他搬了小馬扎,在門外曬太陽,精神頭很好,早上,照例起床後,要喝一口酒,吃一包頭痛粉(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有病沒病都吃一包),下午,沒吃晚飯,早早地跑去睡了,夜裡,他有了明顯的不適,奶奶隔一會兒去看一眼,彌留之際,她去拉了拉他的手,還熱著,之後再去看,已沒了氣息。
我們幫他擦洗了身子,換上衣服,在他躺著的木板下,點了長明燈,守靈,熬夜,隔一會兒,上幾柱香,燒幾張紙,父親從懷裡掏來一包煙,抽出一根,給他點上,說,爹,您抽煙。
我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甚至在他被送進火化爐前,我還用手摸了摸他的臉,冰冰的,沒有任何恐怖的印象。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躺在那裡的,是另一個我,我分明感覺到,有人在觸摸我的臉。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我哭了。
以前爺爺奶奶的棺材擺在廚房隔壁,沒人在家,門被風吹開了,露出紅彤彤的一角,我看到會被一跳。那時候常常做夢,夢到過好幾次爺爺奶奶過世的情景,這次家裡凌晨打電話來,我還睡著,聽到我爸接電話,迷迷糊糊中,仍然感覺是在做夢。
廚房的大缸裡,還有爺爺沒喝完的半缸酒,這缸酒是清明前一天,姑爹給他拉來的,他只喝了一半,酒提還放在缸沿上,打開,酒上飄著幾粒花椒,這是他幾天前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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