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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问题

異國情調的邊緣地帶

(編輯過)

Lesley A. Martin真是一位好編輯。她節選了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 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書中第十章「呼愁(Hüzün)」,作為艾力克斯•韋伯(Alex Webb)攝影集 Istanbul: City of a Hundred Names 的結尾。恰如其分,堪稱點睛。

Lesley A. Martin

「呼愁」並非孤獨個體的憂鬱,而是一種無法與外人言說、 深深瀰漫在市民生活細枝末節的集體情緒。不同於金碧輝煌的歐洲名城,伊斯坦布爾人生活在歷史的廢墟中。所有令旅客讚歎的景觀,都無時不刻地提醒著市民,奧斯曼帝國榮光不再。歷史不是今日之妝點,而是虛空的虛空,任由人們在衰落、困苦中聽天由命。呼愁不曾放過他們。

對於韋伯這位美國攝影師而言,伊斯坦布爾則是富含異國情調的邊緣地帶。 1998 年初次造訪便流連忘返,自此幾度重遊,用他最擅長的彩色膠片記錄下世紀之交的古城百態。韋伯自言被伊斯坦布爾地處亞歐邊陲的「邊陲性」所吸引,而這評價,恰恰與帕慕克書中的情緒形成鮮明對照。

土生土長的帕慕克怎麼會這樣想呢?我們是拜占廷帝國的中心,我們是奧斯曼帝國的中心,只是在近代化過程中被西方所擊敗。毫不過分地說,「邊陲性」正是伊斯坦布爾集體憂傷(hüzün)的源頭。

Lesley A. Martin 編輯的高明也高明在這。

他們的分歧當然不止於此。

當韋伯以外來者姿態,在浮光掠影中捕捉伊斯坦布爾濃密的色彩時,帕慕克卻直言,伊斯坦布爾是一張黑白相片。

我們常認為,黑白攝影更擅於揭示題材、構圖的本質之美。殊不知黑白也是顏色,它們暗含憂鬱的濾鏡,幾乎可以為任何主題前置嚴肅的意味。那麼反過來想想,韋伯彩照裡的景與人,若是在剔除黑白濾鏡後依然嗅得到暗自神傷,豈不更接近於帕慕克記憶中的真相?

我在先前文章《在場證明》裡曾提到創作者的在地性問題。帕慕克的書《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便是很好的例證。特別是如下一段,可算作文字上的極繁主義,洋洋灑灑、放棄排版,不厭其煩地呈現出了「呼愁」的外在——

……但此刻我想描述的不是伊斯坦堡的憂傷,而是反映出我們的「呼愁」,我們自豪地承擔並作為一個社群所共有的「呼愁」。感受這種「呼愁」等於觀看一幕幕景象,喚起回憶,城市本身在回憶中成為「呼愁」的寫照、「呼愁」的本質。我所說的是太陽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後街街燈下提著塑膠袋回家的父親們。隆冬停泊在廢棄渡口的博斯普魯斯老渡船,船上的船員擦洗甲板,一隻手提水桶,一隻眼看著遠處的黑白電視;在一次次財務危機中踉蹌而行、 整天惶恐地等顧客上門的老書商;抱怨經濟危機過後男人理髮次數減少的理髮師;在卵石路上的車子之間玩球的孩子們;手裡提著塑膠購物袋站在偏遠公車站等著永遠不來的公車時不與任何人交談的蒙面婦女;博斯普魯斯老別墅的空船庫;擠滿失業者的茶館:夏夜在城裡最大的廣場耐心地走來走去找尋最後一名醉醺醺主顧的皮條客;冬夜趕搭渡輪的人群;猶是帕夏官邸時木板便已嘎嘎作響、如今成為市政總部響得更厲害的木造建築;從窗簾間向外窺看等著丈夫半夜歸來的婦女;在清真寺中庭販售宗教讀物、念珠和朝聖油的老人;數以萬計一模一樣的公寓大門,其外觀因髒污、鏽斑、煙灰、塵土而變色;霧中傳來的船笛聲;拜占庭帝國崩潰以來的城牆廢墟;傍晚空無一人的市場;已然崩垮的道堂「泰克」(tekke);棲息在生鏽駁船上的海鷗,駁船船身裹覆著青苔與貽貝,挺立在傾盆大雨下;三九嚴寒從百年別墅的單煙囪冒出的絲絲煙帶;在卡拉達橋兩旁垂釣的人群;寒冷的圖書館閱覽室;街頭攝影人;戲院裡的呼氣味道;曾因金漆頂棚而粲然閃耀的戲院如今已成害羞靦腆的男人光顧的色情電影院;日落後不見女子單獨出沒的街道;南風襲來的熱天裡聚集在國家管制的妓院門口人群;在商店門口排隊購買減價肉的年輕女子;每逢假日清真寺的尖塔之問以燈光拼出的神聖訊息,燈泡燒壞之處缺了字母;貼滿髒破海報的牆壁;在任何一個西方城市早成古董的五○年代雪弗蘭、此地成為共乘出租車「巴姆」,喘著氣爬上城裡的窄巷和髒街;擠滿乘客的公車;清真寺不斷遭竊的鉛板和排雨槽;有如通往第二個世界的城市墓地,以及墓園裡的柏樹;傍晚搭乘卡迪廓伊(Kadıköy)往卡拉廓伊(Karaköy)的船上看見的黯淡燈光;在街頭嘗試把同一包面紙賣給每個過路人的小孩;無人理睬的鐘塔;孩子們讀起鄂圖曼帝國豐功偉業的歷史課本,以及同樣這些孩子在家裡捱的打;人人得待在家中以便彙編選民名單的日子;人人得待在家中接受戶口普查的日子;突然宣布宵禁以便搜找恐怖份子,於是人人誠惶誠恐地坐在家裡等候「官員」 的日子;報上無人閱讀的一角刊載的讀者投書,說在附近矗立三百七十五年的清真寺,圓頂漸漸塌陷,問何以未見國家插手干涉;繁忙的十字路口設置的地下道;階梯破敗的天橋;在相同地點賣了四十年明信片的男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向你乞討、以及在同一個地方日復一日發出相同懇求的乞丐;在摩肩擦踵的街上、船上、通道和地下道裡陣陣撲鼻的尿騷味;閱讀土耳其通俗報〈自由日報〉(Hürriyet)上古金(Güzin)大姐專欄的女孩們;在夕陽照耀下窗戶橘光閃爍的於斯屈達爾;人人尚在睡夢中、漁夫正要出海捕魚的清晨時分;號稱動物園的古爾韓(Gülhane)公園,園內僅有兩隻山羊和三隻百無聊賴的貓懶洋洋地待在籠子裡;在廉價的夜總會裡賣力模仿美國歌手和土耳其名歌星的三流歌手,以及一流的歌手們;上了六年沒完沒了、厭煩的英文課後仍只會說「是」和「不」的中學生們;等在卡拉達碼頭的移民;散落在冬夜冷落的街頭市場上的蔬果、垃圾、塑膠袋、紙屑、空布袋和空盒空箱;在街頭市場怯生生講價的美麗蒙面女子;帶著三個孩子辛苦地沿路行進的年輕母親;十一月十日清晨九點零五分,整個城市停頓下來為紀念土耳其國父而致敬,同時在海上嗚笛的船隻;鋪了許多瀝青而使台階消失的卵石樓梯;大理石廢墟,幾百年來曾是壯觀的街頭噴泉,今已乾涸,噴頭遭竊;小街上的公寓,我童年時代的中產階級家庭——醫生、律師、老師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們——傍晚坐在公寓裡聽收音機,如今同樣的公寓中擺滿針織機和鈕扣機,擠滿拿最低工資徹夜工作以交付緊急訂單的年輕姑娘們;從卡拉達橋望向埃鬱普的金角灣風光;在碼頭上等顧客上門時凝望風景的「芝米」小販;所有損壞、破舊、風光不再的一切;近秋時節由巴爾幹半島和北歐、西歐飛往南方的鸛鳥,菲國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馬爾馬拉(Marmara)海上諸島時俯瞰整個城市;國內足球賽後抽煙的人群,在我童年時代這些球賽始終以悲慘的失敗告終;我所說的正是這一切。

(繁體中文版譯者:何佩樺)

在閱讀帕慕克的途中,我在電視上觀看了2023 年歐冠決賽,所在地正是伊斯坦布爾。航拍下的球場光鮮亮麗,和現代化歐洲並無二致。至少在這個遊戲裡,土耳其的世俗主義者們達成了一個世紀以來的夙願:成為西方的一部分。屬於伊斯坦布爾的所有呼愁,被夜幕一概隱去。

再看圖書館借到的這本韋伯攝影集,年久失修,裝幀竟也露出了帕慕克筆下的hüzün氣象。

李源

2023.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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