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
阿修

傻瓜的血脉使然

《帝國的技藝》&《帝國的失敗》出版了

根據編輯的指示,我來吆喝兩句。

帝國為什麼會從現代世界中消失?過去人們習慣上用所謂“民族解放戰爭/運動”來解釋。但我覺得這個解釋有一些問題,至少從史實上來說說不太通:英、法基本上是自動退卻,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和沙俄則是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中(而一戰可以說是一場帝國間的內戰)。

我想了想,覺得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我們換個視角:過去我們總是從外向裡看,以帝國邊緣地方為本位來觀察帝國的解體,這樣就把考察中心放到了帝國邊緣有哪些離心力量上。換個角度,從內向外看,以帝國中心為本位來考慮問題,可能會提供新的思路——是不是帝國的內部蘊含了某種內在困難,導致帝國無法再作為一種有效多元政體存在下去?是不是存在某種從內到外的斥力,使得即使“郎有情、妾有意”,帝國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維持下去?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隨著大眾政治時代的來臨,近代帝國遇到了古代帝國未曾遇到過的挑戰(再重複一遍,這個挑戰並不是邊緣地方的民族主義情緒,它其實多半是帝國內部緊張關係的結果,而不是原因)——帝國整合在在經濟、人事和政制上都會遭遇到相當困難,而且帝國的主體人群實際上是“反帝國”的。這讓帝國很難作為一個有效的政體運轉如意。

《帝國的技藝》想要探討的,正是這樣一些問題:近代帝國是如何統治其多民族屬民的?在統治的時候,遇到了哪些具體內在困難?它們的應對之道是什麼?

帝國,作為一種主要的人類政治構造,航行在民族主義時代的風暴中。帝國的掌舵者們,並沒有溫柔地走進那個良夜。有些船擱淺了,有些船則被時代大潮打成了碎片。他們所遭遇的困難,現在仍然困擾著一些多民族國家,對我們而言,觀察這些水手的舉動(即使是他們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的時候),仍然是有益的。

美國革命是一次奇怪的革命。 “在其他的革命中,人們拔劍出鞘是為了捍衛受到侵犯的自由,反抗那正在威脅著社會核心的壓迫。”但很難說美國革命是由於這個爆發的。北美的保皇主義者彼得·奧利弗(Peter Oliver)批評說:“這是地球上從未有過的最胡鬧和不自然的叛亂。”

對北美在英國治理下的生活的優劣,可以用幾個量化指標來做一個簡單的審視。第一個指標是人均稅負。以不列顛本土人民在1765年人均稅負為100,弗吉尼亞、康涅狄格、紐約、馬薩諸塞、馬里蘭、賓夕法尼亞諸州的稅負只在2到4之間(0.1到0.22美元之間)。第二個指標是居民身高。英法七年戰爭期間美洲殖民地新兵的平均身高大約是1.727米,比同期的英國新兵的身高平均要高上7到8厘米。也就是說,幾乎在200年前,殖民地人民的身高就達到了現代水平。根據常識,身高反映營養水平,間接反映生活水平。第三個指標是收入水平,1760年代北美人的人均收入是60美元(相當於現在的1920美元)。第四個指標是經濟學家所估算出的英國貿易法規給北美施加的直接間接經濟負擔——平均每個人損失0.26美元。

無論如何,英國在北美的統治說不上嚴酷。正相反,可以說是善治的典範。正因為如此,當時的北美人民普遍都有英國認同。

那麼,為什麼北美還會獨立出去,就是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本書認為,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我們轉變兩個舊觀念:1,不要把北美的獨立看作是殖民地對帝國的反抗,而應該看出,美國革命其實是一場英國內戰。北美獨立不是戰爭的起因和目的,而只是內戰的結果;2,應該從英帝國的整體環境來考慮美國革命問題,從中心考慮邊緣。

首先,與其說美洲革命是一場反抗暴政的起義,不如說這是一次“跳船”行動。從根源上來看,使北美人離心離德的原因,在於他們對英國統治的不放心。再具體一點,就是英國國內政治的弊陋和腐敗導致它統治合法性的喪失。再追根溯源一點,就是十八世紀英國正在經歷政治轉型和社會轉型,在這種轉型中,君主立憲制與議會制的爭鬥、大眾社會與大眾政治的興起、政治改革呼聲與社會運動都在摧毀殖民地人民對英國政治的信心。直到1775年,殖民地人士都確定自己在處於一場由政治和社會腐敗引發的憲法危機之中,這種危機心態極大的影響了他們對英國諸項殖民地政策的判斷。

其次,英帝國的政治結構是有嚴重缺陷的,而這種缺陷反過來激發了北美與英國之間的矛盾。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面,英美雙方一直在尋找一條帝國框架下滿足彼此需要的合法出路,他們思考了若干種方案,比如讓北美向不列顛議會派出代表,或不列顛與北美組成共主體制,或成立帝國總議會,又或建立一個傾斜式雙頭帝國,但是這些方案都遇到了嚴重的困難而無法實行。

由於憲法結構上的缺陷,導致北美和不列顛兩方的妥協空間減少,敏感性與脆弱性增高。

最後,不列顛人的應對實在不當。儘管從國王到大臣未必存心為惡,但是他們的反應卻不好,一是迴避真正的政治問題,把美洲問題簡單歸結為一小撮人野心作祟,把政治衝突庸俗化;二,在衝突顯性化之後,卻又實施“邊緣政策”,又把政治鬥爭“零和”化。這些行動策略極嚴重的惡化了局勢。

總之,本書的觀點可總結為:

1.美國革命其實是一場英國內戰,內戰的結果是北美獨立。

2.美國革命也是第二次英國革命——美國獨立運動與英國革命之間存在繼承關係。

3.18世紀英國的政治與社會轉型製造著一場總危機,北美人士的抗爭是英國抗爭運動的一部分。

4.大英帝國的政治結構存在根本缺陷,這種結構上的缺陷轉化成實際的政治對抗。

5.英國統治者無意鎮壓,北美抗爭者無意決裂,但存在循環刺激,惡性升級。

6.在革命/改良的關鍵時刻,英式保守主義並不勝任。


第三部書,暫命名為《帝國的未來》,還在寫,關注的是現有的三個超大規模國家——美國、俄國和中國——的未來。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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