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
阿修

傻瓜的血脉使然

春天的盡頭

案:這是我10年去捷克玩時的遊記。

布拉格的地形是這樣的:伏爾塔瓦河將城市分成兩半,左岸是布拉格城堡和小城,右岸是老城、新城與猶太區。河流劃過原野造成的輪廓,乍一眼看上去,就像上海市的浦東、浦西。

青色的布拉格城堡座落在左岸的山坡上,被周圍一片紅頂房屋保衛著,後者就像哨兵,擁簇在山坡腳下。布拉格城堡是九世紀開始成型的,到了十三世紀,聚居在城堡下的德國工匠們,開始有了自己的市鎮,這就是小城,日後也是貴族的住宅區。

布拉格城堡和小城的位置在“浦西”,正對著“浦東陸家嘴”方向。一條哥特式的大橋(上面有若干十八世紀的雕像),查理大橋,將小城與老城鏈接起來。老城來源於九世紀的商業集市,所以日後也多的是商業區。一眼望過去,也是高塔林立。在老城的東側與南側的,則是新城。說新,其實也不如何新,因為這個城區是在十四世紀創建起來的,走上去也是石子路,古色古香。

早先在德國的時候,有來過捷克的同伴聲稱,德國與捷克的區別就是秩序與混亂、城市與鄉下的區別。但我從克魯姆洛夫一路過來,看到的捷克卻並非如此。捷克的道路固然沒有德國那麼修建良好,房屋沒有德國房屋那麼明亮、色彩整齊,但整潔與繁榮卻也不啻多讓。德國的城鎮就像一個服飾整潔、臉蛋紅彤彤亮堂堂的姑娘(我看到的德國姑娘真的就長這樣),而捷克的鄉鎮則是圍著花圍巾,穿著花色長裙,頭髮蓬鬆的纖細女孩。

說到女孩,我不由得注意到在布拉格到處都可以看到身材苗條、容貌姣好、穿著得體的女士。無論是街上的大媽,還是商店的售貨員,穿著、打扮都很審美,由於布拉格是東歐最龐大的服裝市場,有這個品味也不足為奇(有個小細節很有意思,捷克的輕工業薄弱,每年從香港進口大量高檔時裝,國內對捷克的服裝貿易量卻在逐年下降)。

沿著“浦東”的河岸向南走,越過查理大橋,在下一座橋旁邊就是Cafe Slavia,一家百年老咖啡館。我對咖啡無愛,但是我很想走進去,在面對伏爾塔瓦河的大窗邊上發現一個疲憊、消瘦,有著一瞥小鬍子,神色靦腆的劇作家。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我會上去拍拍他的肩,遞過去一本書,然後說:“給我簽個名吧,哈維爾先生。”

如果我早到三十年,也許就會發生這種情況。捷克的國家劇院就在不遠處,那個時候一批演員、導演、劇作家、作曲家和舞台工作人員常常混在此處,哈維爾窩在這裡喝咖啡就不奇怪了。

如果我遇到哈維爾,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呢?也許我應該說:“多謝你,因為你,春天終於有盡頭”。

說起哈維爾,走遍布拉格,除了有一條哈維爾大街以外,在公共場合就沒有看到他的畫像、照片或雕像,電視上也看不見他,彷彿他已經隱退在公眾的視線之外。

我唯一看見“他”的地方是在共產主義博物館裡面,那裡有他的一尊頭像。

共產主義博物館坐落在市中心,就在老城和新城的交界處,從Mustek地鐵站出來順著Na Příkopě路向北方走幾十米就到了。不過,雖然lonely planet讚揚有加,卻不是什麼多醒目的地方,藏在巷子裡,也沒有什麼大招牌,很容易就會錯過(小貼士,旁邊有個麥當勞)。

博物館在二樓,樓梯的入口處標明,左轉是博物館,右轉是賭場。博物館並不大,只有幾間小房間,冷冷清清,同外面的繁華世界很不相稱,就像被主人扔進衣帽間的舊日記本,處於惦記與遺忘之間。

博物館的門口標明了自己的主題:“夢想、現實與噩夢”。後來想了想,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對捷克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外來事物,在當初確實是一個夢想。金雁先生在多本著作中都說捷克“在歷史上是東歐諸國中惟一具有左派傳統的國家”。比方說,在戰前的絕大多數時間裡,社會民主黨都是聯合執政黨乃至主要執政黨。社會民主黨的近親——捷共也是議會政治中的座上客,曾經拿過得票第二的好成績。 1928年,捷共擁有15萬黨員,是法共的三倍,英共的三十倍,而捷克人口僅有法國和英國的三分之一。捷克左派發達的原因說來頗為簡單,捷克是奧匈帝國的重工業基地,工人階級人數佔總人口的相當比重,同時參政議政制度發達,工人組織起來發出政治訴求比較方便。

二戰結束之時,捷克人是很少有反俄情緒的。大家同為斯拉夫人種,也沒有俄國同波蘭和匈牙利關係中常有的歷史糾葛。一戰時奧匈帝國對俄作戰,許多人也曾企圖借俄國之手脫離奧匈帝國,常有戰場投敵的舉動——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蘇聯打敗希特勒,更增好感。

在捷克語中,布拉格的拼寫是praha,意為“門檻”。我覺得,捷克人在二戰之後也有心做中歐的大門、鏈接東西鴻溝的橋樑。於是捷共在1946年的自由選舉中,拿到了百分之三十八的選票。我們大可以說,捷克人走上共產主義道路是“歷史的選擇”,然後被“歷史”挾持。

順著共產主義博物館的入口走進去,有些很好玩的圖片,

我覺得這種戲謯的心態是捷克人已經擺脫心理陰影的象徵。

買了幾張這種明信片,接著往下走,是捷克共產主義生活片的展示廳,有工業成就,有軍民魚水情,有商品樣本,也有我們看來十分親切的兒童課堂,當然,無處不在的是色彩濃烈形象誇張的宣傳畫。

再過去就是捷克國家安全警察的審訊室的複原房間。如同蘇聯和中國,夢想很快被現實和噩夢所驚醒。斯大林主義以公開鎮壓、處決與告密聞名於世,在捷克概莫能外。根據冷戰後揭秘的捷克國家安全局檔案可知,捷克秘密警察人數常年在1.8萬人,同秘密警察合作的情報員有14萬人左右,捷克的人口為1500萬,也就是說一百人之中就有一個眼線。

在審訊室的旁邊,是一間佈置簡陋的放映室,每天循環播放一部紀錄片,講述自布拉格之春以來的捷克人的抵抗史。伴隨著寧靜訴說的音樂,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靜靜觀看,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一遍。

片子的一開始就是蘇聯坦克進入布拉格和捷克人的全民不合作抵抗,然後是萬馬齊喑的七十年代。限於主題,這部片子將重心放在對抵抗者個人勇氣的關注上。而沒有解釋其中的前因後果與當時的社會形勢(也可能對捷克人來說這是共有知識,無需多提)。

布拉格之春起因於捷共領導層本身的改革要求,新上任的捷共總書記杜布切克領導捷共提出了一個行動綱領,稱“黨不能強加它的權威,權威必須不斷地以黨的活動來贏得。黨不能通過命令來強制推行它的路線。”但蘇聯人並不同意這個觀點,出動軍隊入侵捷克,逮捕了幾乎所有捷共領導層。之後在蘇聯的扶持下,杜布切克被罷免,胡薩克上台,開啟了長達二十年之久的所謂“正常化”過程。 “正常化”的開端就是黨內的大清洗,一百五十萬黨員的五十萬,被清洗出黨成為賤民。 “這樣一支被開除的黨員大軍的存在,比少數被處決的無辜的同志的幽靈更使現領導擔驚受怕......軍事鎮壓,把執政的共產黨在過去享有的群眾基礎破壞無遺。自納粹佔領以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還沒有出現這樣的鴻溝。與當局疏遠的人民是順從的,但一心一意追求個人利益。領導人的地位是不牢靠的......既不受愛戴,也不受尊敬。”

為了安撫民心,胡薩克一反社會主義國家積累至上的傳統,提高了消費率。耗光存款和外匯儲備,繼而大搞貿易赤字,為居民提供更多消費品。消費主義就構成了胡薩克統治時期的主要特徵之一。

當時,外人已經觀察到這個事實,即捷克斯洛伐克進入了一個後極權主義時代,統治者和公眾之間存在一項社會默契:統治者管統治,不去干涉公民的私事,公民也不要來關心公事。 “人們基本上擺脫了形式主義的政治活動,卻被消費社會的物質報酬迷住了。外表鞏固的實現是以捷克斯洛社會籠罩著精神和道德危機為代價的。”

在1975年,哈維爾寫下如下語句:“為了平穩地操縱社會,社會的注意力被故意轉向自身,即脫離對社會的關懷。通過將每一個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僅僅是消費品的興趣上,是希望使他沒有能力意識到在他精神上、政治上、道德上日益增長的被侵犯的程度。將他縮減成一個初級消費品社會的各種觀念的簡單容器,是打算將他變成複雜操縱的順從的材料。他或許抱有一個願望,希望實現某些作為一個人類成員所擁有的巨大的和前所未有的潛能,這種危險通過將其禁閉在他作為一個消費品發揮作用的可憐領域,臣服於一個中央調控的市場限製而被掐死在污泥中......這是一個禁止、限制和秩序的世界......在一個真正有活力的社會中,總是有某些事情發生。當前的活動和事件、公開的和隱蔽的運動之間的互相作用,產生出一種獨特局面自身的不斷進展,它激發出更多的和更新的運動......(但)在我們自己的國家人們有這樣的印象,有時這兒不存在歷史。緩慢地但是確實地,我們失去了時間的感覺。”(《哈維爾文集》致胡薩克的信)

我觀看的這個紀錄片則是從另一個視角來觀看這個後極權時代消費社會的,這個視角咱們都很熟悉:整個社會開足馬力生產消費品,將環境與食品安全遠遠拋在腦後。紀錄片展示了一個普通捷克人每天要接觸到多少種化學物質和有毒氣體,將這些換算成固體,放在天平上給人看。

與這個消費主義社會相伴隨的還有一個躲藏在幕後的警察社會。在屏幕上,安全警察進行大規模的演習,秘密警察則監視每一個可能的異議分子的日常生活。冷戰後捷克國家安全檔案館在莫斯科搞過一次展覽,擺出來的材料顯示出,有五百人被重點監視,這些人物都至少有兩組特工(3至5人)隨時跟隨。

當時有些人決定做些什麼,過真實的生活,而“不是永遠被某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糾纏著”。這其中就包括了哈維爾。在我面前的屏幕上,那個時候還年輕的劇作家走出家門,被警察押上汽車帶走(監獄生活最終摧毀了他的健康)。 (對於這些人,我充滿敬意。作為具有相似社會背景的人,我清楚的知道,違背體制的最簡單的意願,過真實的生活,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胡薩克們允許捷克公民能夠從事的私事是他們劃定的私事,任何超出這一範疇的私事都是一場個人的革命。

個人的革命帶來天鵝絨革命。人們對天鵝絨革命的印像一般是和平、有序、人畜無害。但這部紀錄片展現出這場革命的另一幅面孔,那就是警察暴力,秘密警察混在人群之中,指引安全部隊進行逮捕,對參與者拳打腳踢,包括年輕姑娘和孩童。但人們還是在走上街頭。

以下發生的事情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由於戈爾巴喬夫的干預,捷克軍隊沒有出動鎮壓街頭抗議,胡薩克決定妥協,捷克舉行了1948年以來的第一次民主選舉,哈維爾當選為第一任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總統。他決定對前政府工作人員進行大赦。他說出了:“人民,你們的政府還給你們了。”

就這樣,布拉格的春天終於走到了盡頭。充滿熱情、希望與果實的夏天來臨了。

謝謝你,哈維爾先生。謝謝你們,布拉格和捷克的人們。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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