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時間錯亂的空間:馬克思的詭計

寫了《反對民主》後,有人說我被階級鬥爭荼毒太深,讓我意識到馬哲也是被異化的重災區。 9012年了,為何還要讀馬克思?不是因其歷史理論正確與否,而是因其創造了歷史。本文中馬克思的“詭計”,不僅活躍在共產主義者心中,也是許多追求民主自由者的精神支柱。共產主義的幽靈,可不只在19世紀飄蕩。

工業革命以來的歐陸先哲,大多試圖建構大一統理論,闡釋整個人類從原始社會逐步走到當代文明的宏大敘事。但這樣會帶來一個必然矛盾,即不同時代史料規模的不匹配。近現代的史料雖多,但關於前當代、中古、乃至遠古社會的記載極度匱乏。數據不足,如何建模?

馬克思使用了“以空間換時間”策略:前現代的歐洲不需要去歐洲的故紙堆中尋找,只要看看19世紀當下的印度就行了。換言之,殖民地的當下,正是殖民者的過去。這樣一來,解決了理論不能兼顧古今的弊病,卻也帶來另一個至今對發展中國家影響深遠的思維範式:目的論和進步史觀。

本文是一篇堵車時的隨感,藉由還原目的論、進步史觀在19世紀甚囂塵上的歷史脈絡,希望消解一些對於“進步”的迷戀。讀歷史了解不了世間萬物、宇宙真理,卻能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哪些奉為真理的東西原來是被別人形塑的。許多反對馬克思的人,腦海中卻充斥著他的影子和思維框架。

—————————————————————————

紐約的交通果然名不虛傳,剛駛出機場沒多久就進入蠕動狀態。我倒是樂得讀幾頁書,但開車的Q君顯得有些焦躁。我笑著說:“你不是天天開車上學,應該早就習慣了吧?”Q君卻說:“你看看Google Map,剛出機場還顯示路程60分鐘,現在我們開了十來分鐘,這倒好,現在還剩70分鐘車程,我跟你說我平時上課有時候就看著到達時間從9:30到9:50到10:10,一點辦法都沒有!”

素來守時的Q君,想來對堵車有切膚之痛。心念及此,我得找個話題紓解下煩悶的情緒:“其實Google Map這樣操作倒讓我想到最近讀到的一個概念,anachronistic space,反正堵著也是堵著,你有沒有興趣聽聽?”

Anachronistic是搞歷史的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因為和時間(chronology)有關。字典有的翻譯成“落伍的、不合時宜的”,其實有一定的誤導性。這個詞就是ana(否定)+chronistic(時間),也就是時間錯亂的意思,並無所謂是“落伍”還是“超前”。時間本身其實無所謂錯亂與否,嚴格來說指的是人施加或具備了某些不符合當下的概念。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批評諸葛亮不同情黃巾軍這些農民階級是不對的,因為犯了anachronistic的錯誤——諸葛亮的時代本身就沒有階級概念,匡扶漢室才是當時的道德準則,所以他投奔封建領袖而非農民軍也無可厚非。其實避免犯anachronistic的錯誤,也就是人們通俗所說的“歷史要放到歷史中去”。

“不過什麼又叫anachronistic space呢?時間錯亂的空間?你要不要猜猜看。”

Q君想了一會說道:“我在想是不是指的是一個建築物裡面具有不同時代的風格,不過這樣又與某些後現代的作品有什麼區別?”

“你是把這個space當作物理意義上來理解,其實它比較接近於一種意識形態上的概念。”

故事可以從工業革命以來的歐陸先哲說起。這些先哲們大多試圖建構自己的大一統理論,闡釋整個人類從原始社會逐步走到當代文明的宏大敘事。就以馬克思為例,他的模型從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直至共產主義社會,不僅囊括古今中外,還要指引終極未來。但馬克思、韋伯這些大師們不可避免地要面臨一個客觀問題:他們或許有充足的史料與餘暇來觀察活在工業革命、資產階級社會中的自己並進而詳加剖析;卻缺乏與之等量的古代史料來補充他們對所謂前當代、中古、乃至遠古社會的認識,後者隨著時間推移留存的資料往往幾何指數下降。此外,即便有一定的史料支持,只能活在古籍、碑刻、口耳相傳中的“過去”,要如何與當代活生生的甲乙丙丁的生活模式進行直觀對話呢?這些都是試圖聯繫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大一統理論所無法逃避而又難以實證的問題。

不過大師畢竟是大師,馬克思巧妙地玩了一個“以空間換時間”的戲法,避免了自己難以回到古代進行實證研究的窠臼。在馬克思看來,前現代(premodern)的歐洲不需要去歐洲的故紙堆中尋找,只要看看19世紀當下的印度就行了。換言之,殖民地的當下,正是殖民者的過去。如此一來,馬克思只要埋頭倫敦圖書館,查閱其中印度殖民當局收集的海量資料,便可對“前現代社會”一覽無餘。實際上他也是這麼做的。

這樣解決了理論不能兼顧古今的弊病,卻也帶來另一個至今對發展中國家影響深遠的思維範式:Teleology。 Teleology一般譯作目的論,當然也不算錯,但總讓初學者不明所以,其實有個哲學笑話倒很適合解釋何為目的論。說有一天劉奶奶帶著兩個小孫子上街,遇到一個街坊,人家恭維劉奶奶兩句:“喲,這倆小孫子可真可愛,多大了?”劉奶奶眼帶笑意:“我家小律師7歲了,小教授5歲了。”小孩還沒讀小學呢,已經默認是未來律師和教授了,這就是目的論。在馬克思的理論中,被殖民者扮演了前現代的角色,既然被殖民者天然地希望能達到殖民者的標準,那麼其代表的前現代社會也相應被賦予了追趕現代社會的使命。歷史由此變得線性而具有目的。至於其終極使命是現代化、民主、普世價值、共產主義、抑或歷史之精神,只是門派不同,但共同之處是不同文明有了落後、進步之分。赶超英美、破四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只是這一目的論歷史觀下的幾個側影。

上面這套說法屬於後殖民主義對於西方大師敘述(master narratives)的經典批評,社會學的教授原話是Marx plays the trick of turning a temporal question into a spatial one 。不過anachronistic space這個詞無疑更為簡練,他直白地展現出馬克思們眼中的世界地圖,它不是一個時間均勻分佈而文化各有差異的世界;相反,是一個文化內核同質,但時間分佈不同的“時間圖”,印度或許是五百年前的歐洲,非洲或許是一千年前的印度。

“這樣一個時間錯位的地圖,是不是類似於堵車時的Google Map?如果我們把我們的目的地,比如NYU當做我們的終極追求,也就是馬克思眼中的共產主義。那我們剛下機場距離共產主義還有60分鐘,開到了市中心反而剩下70分鐘了,這說明什麼,說明曼哈頓落後啊,堵車就是製約其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主要原因。”哈哈我終於給圓了回來。

Q君若有所思,緩緩問道:“可我還是不理解,是說只要事物之間發展程度不一致就是anachronistic space嗎?那一塊蛋糕,一半是好的一半腐爛了,是不是也是一個時間錯亂的空間?如果這樣,那生活中類似的現象俯拾皆是,為什麼歷史學要加以批評?”

“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好。嚴格來說,你舉得蛋糕爛了一半,確實算得上是anachronistic space。但這是因為我們對蛋糕的好壞有一個明晰的判斷標準。至少吃壞肚子肯定是不好的,每個(吃飯的)人都有資格對之評頭論足。但是在評價一個文明的時候,什麼是腐爛、不能'吃'的、應該棄之如敝履的文明呢?換句話說,誰有這個資格去評判一個文明好不好,或者去製定這個判斷標準呢?大概是這一點,引起了後殖民主義者的批判吧……”

車還在開著,導航上距離目的地的時間隨著路況上下跳動,有幾次只剩30分鐘了,又遇上堵車堵回了快一小時。我覺得所謂國運,乃至人類的命運大概也是如此。我們離目標還有多遠,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嗎,正確的道路存在嗎?

一瞬間我想起五四那批人趾高氣揚的嘴臉,彷彿古文一廢,德先生賽先生請進門,什麼國計民生都迎刃而解(就像和巴菲特吃頓飯一樣)。但我不反感魯迅,因為他的古文很不錯。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喜歡我的文章嗎?
別忘了給點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載入中…
載入中…

發布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