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隨想

家到學校有三站路，一開始我常常九點出門去上十點的課。後來發現九、十點是尖峰時段，公車一旦滿客就拒載，遲到三次之後，終於明白九點十分之後的公車是坐不上的；例外是九點十五還有一班校車可坐，一小時一趟。

我告訴自己，9:15之前到車站就好，今天也不例外──九點到車站前的轉角，剛好後面車就來了，停在轉角等紅綠燈。我掃了一眼車窗，雖然還沒到九點，但也許是考試週的緣故，車子比平常擁擠。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闖了進來——這班車本該屬於我，應該為我停下來。如果它不停，我就再也不等了，雖然我知道15分鐘後校車一定會停。

綠燈剛過，公車疾馳而過，沒有停下來。恍然間，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徑直走過車站。還在等校車的人們有些疑惑地看著我。那疑惑卻彷彿給我某種力量，把這條莽撞的路走下去。

在路上，我想起了似曾相識的情緒。那是剛到美國時一個人吃飯的情境。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會期待什麼，期待與同樣孤獨的另一個人萍水相逢嗎？這樣想也許比較自然。可惜真正的經歷卻恰恰相反，我心中反而湧起一種古怪的情緒——寧願身邊都是結伴的朋友與情侶，不允許有第二個人與我共享這份自己的孤獨。

這樣的情緒瀰漫開來，一個人吃飯也成了一種宗教，點同樣的菜，加同樣量的冰水，甚至於先吃哪一道——所有瑣碎而無謂的細節的，都成了這宗教的一部分，透著一種儀式般的神聖與莊嚴。而這神聖，不可以被一位好心的陌生人的寒暄所破壞。

我從不否認這是一種矯情，但它確實在我身上。就像現在，推著我走路去學校。

太陽曬得我有點發麻，卻還望不到路的盡頭，我開始思考，何以這麼莽撞，莫名其妙地走這一遭？想起我的人生中，處處都有類似的經驗。不想再等了，再也不等了，就算後面那輛一定會載我，而我只是不想等。如果那輛車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人討厭，那是大可不必的，我的抗拒感不是來自它。

邊走邊想，無意間踢起腳邊的石子，它翻滾著，幾個起落間躍出了我的記憶。我想，這抗拒源自於我的渺小，而我又不甘於此。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證明自己可以主宰什麼，一如那顆被我遠遠踢開的石子。童年的世界很小，顯得自己很大，捉住一隻蟬以為捉住了整個夏天；我長大了，世界卻長得更大，襯托出我的小，小到無法預測能否坐上一輛準時的接駁車——雖然我準時出現，但太多的人也有著同樣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以至於如期而至的車上，竟然沒有了我的位子。

這麼想來，步行雖稱不明智，可它至少體現了我的意志──沒有人逼我走路，我也沒有躋佔別人的空間。即便浪費時間，那也出於我的自願──既然無法獨享美好，那麼獨享自找的落寞也是好的。就像一個人吃飯時，把那孤獨包裝地神聖而不容染指，無非是下意識地營造一種掌控感，好像那孤獨不源於外界，而內化於自己符號式的端水、點菜，木然地咀嚼與沉思。又好像那孤獨是我自找的，所以我不去找它便不曾孤獨過。我想起中學年代的我只願意承認自己不努力──我不願意承認自己不聰明，因為後者太殘酷了。如今我無法承認即使我不去加深那孤獨，孤獨本來就在那裡。於是便透過製造困難來證明自己有主宰的能力──既然能克服自找的困難，那想必也能主宰屬於自己的幸福。然而那畢竟是一廂情願的掩飾。

想到自己不得不於自找的莽撞中找到些許並荒唐的存在感，難免悵然。但倘若這輛公車也能思考，我的悵然只怕會讓它啞然失笑。同一輛車，來來往往，日復一日。載過太多的人，甚至同樣的人太多不同時間的身影。依它看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和相同的矯情，好像不同的演員每天上演相同的劇本——每個人那麼用力尋找的與眾不同，也許本來只是人們最普遍的情緒罷了。我們的生活或許如默劇一般無趣，然而再無趣，每個人都還得認真地矯情下去，因為這畢竟是我們的生活。

生活中其他的車，我們甚至不知道它何時會來，要等多久，一切都捉摸不定，因為所有的美好都要與人爭取。大概只有放棄而選擇步行，才能享受獨一無二的寂寞。

所謂莽撞，就是這樣一種嘗試。想多一點自己的空間，即使是不好的情緒，也要自己獨享才會快樂。就算是不好的情緒，只要自己獨享就會快樂。

一種古怪的快樂。

這是我自己較滿意的隨筆，寫於2013年的生日。還記得那天本在統計系機房印製材料，結果印表機壞了。等待工作人員前來維修的間隙，百無聊賴地敲下這段文字。

我不喜歡拍照，但喜歡寫各種各樣的文字。不同時期的文字就像是我的照片，偶爾翻出來顧影自憐──就和本文的主題一樣，這當然也是一種矯情。不過矯正者大多要把情緒掩飾在堂皇的理由之下，但本文不加掩飾，而是一本正經地拆解這種矯正。這種正經的態度，和一本正經的修飾對象，構成了一種微妙的反差，就像我現在一本正經地自賣自誇。

說是不加掩飾，上傳的時候還是改了幾個略顯浮誇的副詞。畢竟如今再看這些文字背後的情緒，心境多少有所不同。但想到七年前自己的迷惘、真誠與自我消解，仍悸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