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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故土,也不分南北。

「第二左翼」瓦解之後:馬克龍與勒龐爭奪的虛空| 2022法國總統大選

當馬克龍如此熱衷於走勒龐的路時,很難說清楚為什麼勒龐不可接受。
我們的法國大選觀察中,我們曾經提到90年代以來法國社會黨或英國工黨執政時所信奉的「第三條道路」(Third Way)更能解釋馬克龍的政治實踐。這篇文章更加詳細地分析了馬克龍的這種政治哲學的歷史根源,並有遠見地解釋了這和法國社會黨的候選人在本次大選中只取得了1.75%的選票為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本文發表於2021年3月的《雅各賓》雜誌,原名為「 Emmanuel Macron Is the Face of 21st-Century Neoliberalism — And It Isn't Pretty 」。
撰稿| Tom Blackburn;編譯| 小新

2017年法國總統大選之後,一些寫著「馬克龍2017=勒龐2022」的塗鴉出現在巴黎街頭。這些塗鴉很快在社交媒體流傳開來。今天看來,它們的確有先見之明。 2021年1月的一份民調顯示,兩人的支持率不相上下。 (譯註:2022年法國總統第二輪大選結果已於4月25日公佈,馬克龍以58.5%對勒龐41.5%的支持率獲勝,雙方差距相較於2017年的66.1%對33.9%大幅縮小。)

馬克龍2017=勒龐2022,© ian bremmer

極右翼當前在法國正推行一種系統性的戰略,將共和主義解釋為結構性的種族主義並從針對穆斯林社區的恐慌中攫取短期政治利益,其措施包括要求政府公佈政府許可的伊瑪目(譯註:伊斯蘭教集體禮拜時在眾人前面率眾禮拜者)名單、解散反種族主義NGO「法國反對仇視伊斯蘭協會」等等。然而面對極右翼的進攻,馬克龍卻只會拙劣地模仿他們。

近來,馬克龍的高等教育部長弗雷德里克·維達爾對「伊斯蘭左翼」的攻擊掀起了一陣道德恐慌。 (譯註:弗雷德里克·維達爾在接受CNews採訪時表示,「我認為,伊斯蘭左翼正在侵蝕我們整個社會,作為社會一部分的大學也無法倖免」。)她發言裡「侵蝕我們整個社會」的說法是狂熱的極右派所使用的語言。這種話術是極右派的系統性戰略的一部分。

馬克龍的不支持率長期高達60%,而他任期內大部分時間法國都有針對其政策的大規模抗議,因此他試圖轉移注意力並不奇怪。在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的新書《最後的新自由主義者》中,以馬克龍和他的「朱庇特式總統」為案例,說明了當昔日的中左翼拋棄工人階級時會發生什麼。

或者,更直接一點說,馬克龍揭示了21世紀政治的核心:對抗工人、鼓吹威權和隨之而來的極右翼的發展。

創造虛空

在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的研究中,馬克龍主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中期法國技術官僚的現代主義,其中最特殊的就是社會主義黨中1970年代出現的「第二左翼」。第二左翼試圖放棄社會民主主義的理論和政策,例如凱恩斯主義基礎上的需求管理和公有製等等,轉而提倡新自由主義。到20世紀90年代,這一修正主義派別已經在社會黨內成為了主流。

20世紀80年代,弗朗索瓦·密特朗以一項雄心勃勃的國有化計劃和激進的財政刺激政策上台執政。不過僅兩年後,他就於1983年全盤推翻了自己的政見,轉向了正統的通貨緊縮政策。密特朗常常被看作一個無能的、甚至有些憤世嫉俗地被迫向新自由主義妥協的旁觀者。但是,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提醒我們,他著眼於更長期的問題,實際上,他是法國左翼政黨重新洗牌的積極參與者。也就是說,是他帶領法國社會黨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

密特朗,© Wikipedia

彼得·梅爾在他的著作《統治虛空》中提出,政治上的脫鉤是政治家與選民之間雙向互動的產物。不過,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指出,法國的中左翼有意識地拋棄了他們傳統的支持者和工人階級,並希望用一個更適合新自由主義的專業管理型的「資產階級聯盟」來替代他們。因此,密特朗邊緣化了工人階級,轉而尋找秉持自由主義的中產階級作為社會黨的新的社會基礎。與大眾印像中的密特朗不同,密特朗並沒有抵制新自由主義,反而是它的積極推動者。他把財政和貨幣政策視作邊緣化法國共產黨的機會,同時把再分配政策排除在外。他還通過支持國民陣線來分化右翼政黨。

不過,新社會黨畢竟找不到一個穩固的新社會基礎來取代曾經的包括工人、公務員、自由派專業人士和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在內的傳統左翼聯盟。這就意味著,它必須在競選時繼續向工人階級示好,但入住愛麗舍宮後就必須將所有承諾拋諸腦後。這一切都加速了它的衰落。

從奧朗德到馬克龍

社會黨籍的奧朗德以一種滑稽的方式重複了這一切。在競選總統時,奧朗德承諾要與財政緊縮政策和向富人減稅的做法決裂。但他的總統任期內卻一個也沒做到,這導致了社會黨的迅速崩潰。第二左翼的繼承人們看到這一做法已不再可行,就此拋棄了社會黨。奧朗德的財政部長馬克龍建立了「前進!」,也就是現在的「共和黨前進!」作為他競選總統的工具。

馬克龍總喜歡展現自己反體制的一面,但骨子裡他完完全全是體制的忠實擁護者。馬克龍在非常精英的國家行政學院接受教育,從政前在投行工作。那時他還給奧朗德的前任,中右翼的薩科齊寫了一份報告建議他實施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改革。坐上總統寶座以後,馬克龍一直試圖用極快的速度來推動新自由主義改革。

與奧朗德不同,他不必依靠工人階級的支持,也沒做過什麼來建立屬於他的統治基礎。由於左翼和右翼的選票分別被不屈法國和國民陣線所佔據處於相當混亂的狀態,馬克龍的中間派中右翼政府以一種獨立的、領先的政治形象維持了少數派統治。但是,鑑於法國選民的四分之一實際上是中右翼的支持者,它沒辦法完全靠自己贏得選舉。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認為,他成功地說服了工人階級選民接受脫鉤從而贏得了他們的選票。 2017年,反對極右翼的選民就不得不吞下他們對馬克龍的懷疑支持他來擊敗勒龐。而這種策略也成功地阻撓了左翼團結的可能。

馬克龍的盤算是,他的改革能夠給自上而下地創造一個擴大版的中右翼聯盟,擴大服務業工人和白領專業人士來進一步縮小藍領工人的政治影響力。不過,他的某些政策破壞了這個策略:公共養老金和醫療保健的削減以及自動化和去技能化的發展,可能會導致一些中產階級最終下滑到非中產階級的地位。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建立在脆弱基礎之上的政治策略。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向撒切爾主義學習,轉向更多的威權主義和民粹主義。正如我們在今天的英國看到的那樣,撒切爾政府的專制民粹主義和其中的種族主義既讓撒切爾政府推動改革更加得心應手,還讓左翼運動曾經的影響不斷縮小,確保保守黨有了一個堅實的民眾基礎。對黃背心運動的殘酷鎮壓和馬克龍不斷玩弄的伊斯蘭恐懼症表明馬克龍確實這麼做了。

主權主義者的矛盾

法國的政治記者和學者都認為,過去的左右之分已不再重要。法國的政治現在建立在歐洲主義者和懷疑歐盟的「主權主義者」的分歧之上。阿瑪布爾和帕隆巴里尼指出,資產階級聯盟比起進步的社會政策更傾向於推動歐洲一體化,並且時刻準備著為後者犧牲前者。 「主權主義者」的基礎則相當多元化,不過這也意味著這個基礎相當支離破碎。比如,體力勞動者和公共部門的工人希望得到更有力的就業保護,而小資產階級們認為這些是一種負擔。

勒龐領導的由國民陣線改名而來的國民聯盟用種族主義來掩蓋這種不同,並贏得了部分工人階級選民的支持。不過,她對國家主義的經濟政策和福利國家的許諾無非是說說而已。實際上,阿馬伯和帕隆巴里尼認為,許多支持她的中下階層的選民可能是出於他們沉默的不滿而非對勒龐的經濟政策感興趣支持勒龐。這種不滿大概率是出於對他們失業的擔憂和他們認為造成了該問題的外來移民。

國民聯盟絕非法國工人階級的政黨,實際上,更多工人階級完全沒去投票。儘管極右翼擺出了機會主義的姿態,但他們本人倒是更希望看到法國的經濟和勞動力市場進一步自由化。 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國民陣線還是撒切爾主義的鐵桿支持者,他們高喊著私有化、減稅和削減開支的口號。即使到了現在,這種傾向仍然存在,勒龐本人就要求過大幅減稅。

同時,阿馬伯和帕隆巴里尼還認為,馬克龍如果不能確保對歐盟進行有意義的改革,就可能會損害他的威信,破壞他更長遠的計劃。而「主權主義者」對歐洲的態度也沒什麼一致的立場。國民聯盟並不要求法國退出歐盟,而是要求對歐盟進行「改革」 。另一個對他們來說的難題是,正如佩里·安德森已經指出的那樣,如果英國像托尼·布萊爾曾經希望的那樣加入歐元區,那麼英國脫歐可能永遠不會發生。 「脫歐」將導致法國離開歐元區,這將導致中產階級的儲蓄化為烏有,從而損害勒龐的支持者的利益。

更有可能的是,法國右派會完全拋棄他們剛剛爭取到的工人階級,通過重拾撒切爾的牙慧來解決自己的分歧。

他們的未來還是我們的未來

阿馬伯和帕隆巴里尼已經證明了,傳統的中間派智囊團和媒體咄咄逼人地剝奪工人階級的合法性,邊緣化了工人階級選民來給中間派製造合法性。這種策略使工人階級士氣低落,以至於數百萬人完全對政治失去了興趣,而其他人則被極右派搶走。馬克龍自己的政治哲學就如同密特朗一樣的第二左翼,建立在對工人階級的厭惡和對人民需求的蔑視之上。或許對勒龐的反感讓左翼選民不得不捏著鼻子幫馬克龍過關,不過馬克龍政府日益保守化的行動很可能讓他們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費這個心思。當馬克龍如此熱衷於走勒龐的路時,很難說清楚為什麼勒龐不可接受,也就讓他和他的政黨更難維持下去。

如果說就算長遠來看,1990年代裡,新自由主義改革雖然會不斷製造不穩定、貧困和不平等現象,但是,第二左翼將金融繁榮的收益部分補償給了工人階級,為新自由主義改革提供了合法性。而繁榮結束的現在,這種機制早已維持不下去,中左翼因此不斷陷入危機。

儘管馬克龍看起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有能量的改革者。但其實,他的未來圖景已經如此清晰,那就是阿馬伯和帕隆巴里尼所說的法國經濟的「Uber化」:一方面是少數人的暴利,一方面則是更多的不平等和貧窮。這麼說來,富人的總統對馬克龍來說,或許是一個更合適的標籤。

那麼,我們的未來在哪裡?只有牢牢紮根於工人階級的運動,才能實現真正的社會轉型,而這正是當下迫切需要的。如若不然,我們將在不久的未來面臨更大的社會崩潰。

(責任編輯:新不萊梅)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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