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替 No.4
替替 No.4

没有名字,無所事事。

如此生活三十年——讀《鹿川有許多糞》

祝大家都有處避難。

這本書自去年夏天出版開始就一直在豆瓣的推薦版上待著,但我每次看到都快速劃過去,因為這個書名很像是一本日本遊記,類似京都之行,奈良看鹿之類。

後來看了《薄荷糖》、《綠洲》,才重新想要了解這位作家兼導演。這兩部電影看下來最大的感受是,殘忍。其實之前也看過《詩》和《燃燒》,倒沒有特別多的感觸,只是驚嘆於影像的細膩乾淨和十分克制的情感表達,而早期的這兩部電影(至少從畫面來說)卻很粗糙。薛景求的臉佔據整個屏幕,我看著他的胡茬和腫泡眼,都有些嫌棄,“人物怎麼可以這麼醜!”

但是確實是這種毫不掩飾的東西讓人難受。拉跨的西裝和領帶,亂糟糟的頭髮,凌亂的步伐,臉部的紅腫讓人彷彿能聞得到酒臭味。到了《綠洲》,則是猥瑣的身形,大冬天穿著短袖走在街頭的難堪,家庭聚會時心照不宣的尷尬。

這種“飄零人”的形像沒有任何詩意,他就是你在街上能碰到的那種人,或者被街坊鄰居以某種嫌惡的語氣提起。單純、邪惡、困於現實、貪吃貪睡、執著、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根筋、放縱……在這樣的人生里,家庭,愛情,自我,都是陷落的。我覺得這對於我這種對生活還有幻覺的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殘忍。


看《綠洲》的豆瓣評論,有人寫,在這裡點評“連殘障人都有愛情為什麼我沒有的人都是傻逼。”確實,《綠洲》是一部愛情片,導演把一個腦麻痺患者和一個混混的愛情剝開放在你面前,是一種冷酷和溫情的雙重重擊。看完之後,有那麼片刻,我陰暗地想,這恰恰說明了,愛情是弱者的事情,它只會在你展露脆弱的時刻發生。

好吧,扯遠了。我其實想說,了解《薄荷糖》,你才會了解《鹿川有許多糞》(或者反過來),了解李滄東到底想說什麼。這也是基於我自己的觀影體驗,其實看完《薄荷糖》我挺懵逼的,看了影評才了解了相關的時代背景。在李滄東的小說裡,你發現,這個時代背景是他永恆的主題。

綠洲

我想,任何一個(東亞)人看到他的小說,對於歷史的代入是不需要花費甚麼力氣的。就知識層面而言,就算你不是專攻韓國歷史,也至少在無數的影視作品裡了解到光州事件,了解全斗煥的倒台和金大中的上台,了解持續時間長達十年的民主運動。不論是《出租車司機》、《辯護人》這種對政治事件的直接展現,還是《請回答1988》、《漢江怪物》這種作為非主要人物的背景。韓國的這些創作者們,都在有意無意地呼應這段歷史。 (你要放在中國的語境裡,就叫“夾帶私貨”。)

這里大概梳理一下事件的前後過程。

光州事件是1980年5月18日發生在光州及全羅南道地區的民主抗議活動。抗議的背景是79年10月韓國獨裁總統朴正熙被刺殺,崔圭夏出任代總統韓國進入戒嚴時期。 12月12日,陸軍少將全斗煥乘亂發動政變,奪取政權,並於1980年5月擴大了戒嚴力度,光州發生大規模的群眾示威遊行,但遊行最終被武力鎮壓了。同年12月,全斗煥出任總統,開始其七年任期。

但對於光州示威的紀念和平反運動一直存在,到1987年,全斗煥企圖繼續執政,持反對意見的大學生朴鍾哲和李韓烈分別在警察酷刑和示威動亂中死亡,引發了全國的抗議。到六月份,全斗煥被迫下台,韓國政府也因此開始了民主轉型。

簡單的歷史記敘很容易變成一篇爽文,一切朝著光明的,解放的,正確的道路前進。歷史是一條螺旋向上的階梯,有波折也有反复,為了偉大的信念與理想,這些波折和反復是微不足道,於是就被一筆帶過了。但仍然有人在寫這些曲折,尋覓曲折裡的幽暗人性,觀察在歷史的迂迴裡掙扎的個體。

薄荷糖

​《鹿川》並沒有在這些抗議事件本身上著墨多少,但事件就像是幽靈一樣,籠罩在人物頭頂。

在這裡,革命者並非充滿理想情懷的英雄,他們是多面複雜的。 《真正男子漢》裡的張丙萬,《龍川白》裡的父親,《天燈》裡的信惠。你會看到,他們是理想主義的,但他們也是投機的,自私,懦弱的人。革命者的抗爭不僅僅是為了人類共同的理想,很多時候也是為了對自身命運的抗議。在集體性的鬥爭中,往日的弱者會突然掌管權力,而掌權的感覺會模糊掉鬥爭的目的。

在《真正男子漢》裡,我們看到了一個典型的“革命投機者”,他本來鬱鬱不得志,在得知“我”是作家之後表示出羨慕和仰望,因為他只是一個沒讀過什麼書的工人。而慢慢地,他也開始對革命熟稔,一個學生不無諷刺地評價他“真是如魚得水”;“我”到他家一窮二白的處境之後,語重心長地勸說,卻遭到了反擊。

任誰看到這裡,都會對這樣的人物生出鄙夷之情,但是我覺得“我”作為作家的設定是很妙的,“我”是不是也是讀者的視角呢,自認為理性、充滿了邏輯,但實質上是個懦弱的人呢?


小說裡面到處都是這種革命理想者和身邊現實的衝突。張丙萬的妻子說“他像是活在雲上。”而《龍川白》中,曾經參加勞工黨的父親是兒子最為厭惡的形象,因為在孩子的視角中,正是因為父親的自我放棄,才讓母親承受了太多的苦楚。 “如果他不想成為金錢的奴隸,就會有人為了他被迫成為金錢的奴隸。”為了實現那些政治理想,需要付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個人的行為從來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事。

這樣的衝突在《鹿川有許多糞》中展現得尤為明顯。小說以哥哥俊植為敘事主體,所以弟弟宇玟宇的形像其實是很模糊的(一切都是從哥哥視角出發)。他像是一個保持了體面的革命者,被警察通緝,仍舊善良,文藝,充滿了革命理想。所以俊植的妻子會被這樣的人吸引,因為他提供了當下生活之外的一種想像,一種超出了瑣碎、平庸的現實之上的夢境。

小說中俊植對於童年的回憶看得人痛心。從標題的“不夠文雅”我們就能想像到這必定是一篇讀起來不那麼舒服的小說。俊植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在菜市場賣紫菜包飯,由於不能離開攤位所以母親就地解開褲子大便,臭味襲來,身邊人都嫌惡地摀住了鼻子,但是母親呢,非常無所謂地,自顧自地在解手,“淡定到厚顏無恥。”

但是我們難道一直都如此沒有尊嚴嗎?並不是的,只是生活的重壓逐漸磨掉了我們對於自尊的敏感。


他最後對於弟弟的舉報確實是小人之舉,但是這些回憶的部分也讓我們憐憫這個人物。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有一個永遠優秀、正直的弟弟作為標尺,導致他對於自我的衡量是錯誤的。從外界來看,他是一個努力的,奮鬥的,勤勤懇懇,積極向上的人,可是就算是這樣,他也在潛意識裡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者,認為別人對他的評價其實都是諷刺。在回憶裡,公交車事件和偷麵包事件都非常強烈地表達出二人的不同,一個是和生活妥協的人,靠出賣誠信幫助自己的母親,一個是正義的人,一邊正義一邊卻在傷害別人。


就好像標題一樣,一個擁有鹿川這種頗有詩意的名字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戶外的廁所和垃圾場,而在這片垃圾之上,人們卻建築起了高層公寓。 “人們將會在上面種樹,鋪草坪,美化環境並在此居住,在客廳裡擺上魚缸,搞搞室內裝修,在陽台放上天竺葵盆栽。”這好像是李滄東一貫的表達,生活的美好其實是虛無的,它的底層現實是醜陋和混亂。

最後,看著弟弟被警察帶走,俊植在奔跑中一個踉蹌倒地,倒在了污穢之中。你能夠接受自己的生活了嗎?接受生活就是與屎同行,就是毫無自尊地沉溺在自己的排泄物之中,就是爛成一團。

如果說前幾篇小說還在以一種外部視角看生活的話,《天燈》則是最多寫內部心理,也因此最讓人感同身受的一篇。李滄東在採訪裡說,他覺得人生的痛苦是有意義的。我想,這也是他在文字和影像上毫不憐惜地去表達痛苦的原因。

《天燈》講述了一個因為在校期間組織運動(雖然規模較小且被喊停)而遭到退學的學生信惠,為了復學的機會輾轉到礦區當服務員,當時韓國警察對這些學運分子管理相當嚴格,信惠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帶到警察局拷問,小說便展現了拷問的過程,註釋裡寫,這一情節隱射了1986年富川警察署的性拷問事件。


信惠也並不是一個我們理解中的為了理想奮不顧身的形象,她雖然參加了一些讀書會,但卻覺得自己始終無法像她的同伴那樣融入工友和無產階級,小說的描寫又荒誕又真實,“他們在討論惡劣的非人化勞動現實的血淚故事,我居然想起了披薩。”她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信念的懷疑主義者,在經歷了非人的折磨後,痛苦地想,如果自己有信念,那至少還可以說這樣的折磨是有意義的,但是此刻,對於一個脫離運動許久的服務員來說,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呢?

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金光培,也經歷了形象轉換的過程,一開始,信惠因為聽聞他組織了礦山暴動事件而崇敬他;而在這個地方,所謂的正人君子似乎並不存在,在企圖要求信惠提供性服務未果後,他轉而叫走了信惠的室友;到最後,他坦白自己其實在暴動中出賣了很多朋友,成為警察的間諜。我們以為這就是個邪惡的人罷,他又說,“他們把我變得毫無價值,甚至不如一條蟲子,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還不如一條蟲子,所以只能任他們擺佈。”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們又怎麼能苛責一個普通人呢?


小說的宗教意味很強,在虐待到達頂點的時候,信惠看到了窗外一個紅色的十字,這個十字的出現只是一個偶然,卻讓信惠開始懺悔,

“如果神靈此刻正在懲罰我,說不定正是因為這一點,不相信任何東西,無法真心愛他人,也不會因為渴望什麼而心急如焚。”

她覺得自己的罪過是缺失對於他者的愛,同學也好,工友也好,母親也好,甚至是“路邊一朵盛開的花也很吝嗇,無法敞開自己的心扉。”

“我永遠都以第一人稱單數存在,思考,感知,那是一座孤島,監獄,遠離了我的朋友、鄰居、社會,甚至獨一無二的母親。我向著外面不斷呼喊著救救我,卻從未想過主動遊出去。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種無可救藥的罪行——無法放棄自己,從未自發地努力尋找希望,既無法向他人伸出援手,也不想抓住他人的獸,而且從來不曾為了自己之外的人流淚。”


李滄東覺得人是可以掙扎著自我救贖的,在天燈裡,信惠最後看著天邊微弱的星光,找尋到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在《龍川白》裡,從未當過間諜卻認罪的父親,說出那句“不想一輩子當一個龍川白”,是否也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呢?俊植最後也還是會祈求妻子的原諒,繼續平穩的生活。

但我始終覺得,救贖在李滄東的電影裡是模糊的。 《薄荷糖》用一種非常決絕的方式展現了一個人自我放逐的一生,正因為是倒敘,所以這樣的殘忍衝擊力度更大。在影片的開始(也即故事的結尾),主人公的一句“我想要回去”淒厲無比,但也終究是無用的吶喊;《密陽》中那抹陽光也未必意味著從此以後便風平浪靜美滿幸福,生活好像會一直雞飛狗跳下去,它只是會擁有片刻的美好罷了。

密陽

看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他寫的不就是一些人在這三十多年裡的處境嗎。有一些人,完成了他們的理想,但也永遠消失了;有一些人,更加憤怒,成為一呼百應的意見領袖;更多的人則帶著一身的殘破,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沒有人講述。在中文世界裡,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婁燁的《頤和園》。而即便在這部電影裡,講述也是隱晦短暫的。之前看到有句評論,說覺得李媞是完成了的余虹,她最後從樓上仰著身子墜下去,就是完成。

她說,我們這些人,都是怎麼了呢?

我感到悚然。

我們以為人和高牆的對壘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它都是熱血的,是奮不顧身的,是充滿了使命感和歷史感的,是英雄主義的。但不是,當TA拖著血淋淋的軀體返回到原來的生活的時候,世界就已經徹底改變了。

燃燒

在豆瓣上看到有人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真切地參與了歷史。”而這樣的創傷注定屬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人生之不確定,世界荒誕地可笑,所有悲慘的畫面和聲音從各個維度浸入生活,而你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所有記憶都指向一個注定虛無的未來。我們如何對歷史漠視,就如何對當下漠視。

如此生活三十年,在場者和不在場者都這樣度過了三十年。大廈傾覆,你看到構築地基、牆壁、房樑的都不過是糞土。


所以我真的無比羨慕韓國,羨慕能夠在影像中去觀望歷史,羨慕有這樣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講述者。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它是會成為五十年後一些優秀文藝作品的素材,還是爛在故紙堆裡,用一把有鎖的箱子裝上,永遠也不會有人翻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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