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連載|李李(TEN)

她下意識一躲,當然什麼都躲不過,那紛紛揚揚的可憐的花瓣的碎片,沒有絲毫香氣。

霧霾消散了,夕陽穿過兩棟高樓的縫隙,從朝西的大窗子照進來,大塊大塊的金色正好落在你臉上,微微發燙,讓你自覺有些神性。呼吸間都是少女特有的馨香,草的青澀。上次你在這裡,被馮美琪擁抱過,也被她質問過。你呢,你向她坦白了你送過的花,你也恐嚇了她。當時離開的時候你在心底發誓,你會像抹掉桌上的灰塵那樣從你的生活裡徹底抹掉這個人,你絕不會再見她,更不會再給她機會傷害你……可你還是回來了,而且還進了臥室,而且還不是晚上。似乎這就表示,你光明正大,身家清白,在道德上無可指摘。

馮美琪躺在床上,也望著夕陽。她像個標準的病人,短髮凌亂地壓在枕上,換了件藍格紋睡衣,男性化的,像你在家穿的,彷彿情侶裝。但你不會告訴她這個,你不會讓她快樂或得意。然而你唏噓也愧疚。她恐怕是真的對你有意,不然絕不會讓你進臥室,這最私密的場所,攤開一張又一張底牌,亮給你看——像你對李李做的那些,沒有結果的那些,卻讓你毫不後悔的那些。而馮美琪根本不知道你的床單是什麼顏色,你的床頭櫃上只有檯燈沒有書,不知道你現在跟妻子冷戰了所以搬去沙發上睡了。不知道你討厭仰臥,最喜歡的睡姿是趴著。馮美琪不知道你家樓下還有一棵兩層樓高的玉蘭,每年四月都會結出滿樹碩大的白色花朵——如果李李是花開時來的就好了,你就會因那份純淨向她坦白你對她的所有感情。

喜歡,李李說過,喜歡是一個大而化之的概念,有的是好感,有的是好奇,有的是迷戀……馮美琪屬於哪種呢,要不要知道答案呢。你想問馮美琪到底喜歡你什麼,你身上到底有什麼不同於常人的地方讓她捨不得放不下,讓她即便對你一無所知,卻願做一隻飛蛾撲火。可是,如果你問,她一定會抬抬眉毛,淡漠卻不失凌厲地反問道:喜歡一個人還需要理由嗎?

這對話將有多俗套,將毀掉這金色的夕陽。

你在床邊的小凳子默坐了會兒,站起來道:“我回去了,別待會兒又停電了,我又得走樓梯下去。”

“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你嘆口氣,笑道:“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啊,雖然你肯定不會死。”

噗嗤一聲,她也笑了,臉龐綻放出孩子氣的光芒,像是多雲的天氣裡一陣風吹過,因此陽光灑落,因此有了漣漪。笑著笑著,她又流下了眼淚。

“你知道夕陽會在我的臥室停多久嗎?我計過時,就十七分鐘。很開心這十七分鐘裡有你在。”

你站在即將隱去的夕陽里對她鄭重道:“別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禮拜一還要上班吧。”

她伸出胳膊,拉住你的手,你和她的手臂扯成一條直線,她也不鬆開。

“你就當我是個病人。”她說。

你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道:“可以。”

“我是病人,你是我的藥——”她有些哀怨,“有時候是毒藥,有時候是解藥。”

全是感應,全被猜中。這一刻你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震盪,這一刻定格了,彷彿萃取後那麼純淨——無論之前或之後的你多麼不堪,這一刻的你也純淨得足以概括漫長一生。後來你擠在地鐵車廂裡,拉著扶手,望著隧道的壁燈,一盞一盞,有節奏地出現,有節奏地消失。倏忽一閃,就過了,就再也見不到了。你出神地望著,想著。不然就跟馮美琪來往吧,反正妻子背叛了你,你理應報復。她有另一個人,你也有另一個人,這不就扯平了嗎?反正馮美琪都說了,她不需要結果。反正,全是她主動,你只是善良,心懷惻隱。你想起她手指的觸感,冰涼的,柔軟的。她的眼淚,一粒一粒,一滴一滴,清澈透明,彷彿落在你心裡。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你哭泣,而你只是看著,沒有為她擦去。這是第一次有人依戀你需要你治愈,你就像她一杯水,一盒空氣,或者一整座森林。原來被人依戀時會心悸,會隱隱作痛,甚至會恐懼,恐懼你動動手指就能弄死她。列車停下了,面前的座位空了,你沒動,把座位讓給了旁邊一個女孩子。她坐下了,抿嘴一笑——美好柔軟的女孩子,弱不禁風。沒有被生活傷害過,沒有被他人傷害過,以為全世界都會為她讓路,僅僅因為她還年輕。然而任何一朵花在含苞欲放時都是美麗的,然後便迅速枯萎。你想問那女孩子:在你看來,我是個正人君子嗎?看起來很像,對吧?可我剛剛做了一個決定,我決定,我將向我的脆弱屈服,而人一旦開始屈服,就將習慣於這種屈服,就不會再有結束的時候……或許有一天你也會被像我這樣的看似正直的男人誘惑,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屈服,但請你保持善良,無論如何,善良不朽。

黑暗的隧道迅速吞沒了明亮的站台,像是落幕。你呆呆地望著,想著,想著你們所有人的病態和墮落,好像你們是手牽著手一起從樓頂跳了下去,你,妻子,馮美琪,還有那個沒名沒姓的年輕人,這個扯著那個,那個扯著這個。在加速墜落中你們互相看著,互相怨著,卻還互相笑著——但解脫卻遙遙無期。

妻子拔掉掛燙機的插頭,拂了拂剛熨好的羊毛裙,一面灰色,一面黑色,後背開V字領。剛才你倚著臥室門看了她半天,她也沒覺察似的。不和你有眼神接觸,也不皺眉,專心致志,一絲不苟。你看著她,明白她老了:顴骨高出來一些,眼裡有種黯淡的悲愁。昨晚她剛染過頭髮,但此時她被吸頂燈當頭照著,額角竟泛出一縷一縷奇異的灰白。似乎是一棵樹到了深秋,再怎麼都掩飾不住了。似乎是,在你痛苦的這些日子裡,她所受的精神的折磨並不差你分毫。沒錯,她老了。她的房子分下來了,但她老了。又或者,她和那個人可能真的斷乾淨了,不然為何她有種棄婦的哀怨。

你不是起了憐憫之意,只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傷害是一隻迴旋鏢,傷害別人的人,自己也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明天不會下雨吧?”你沒話找話。

“應該不會吧,聽說他倆折了一個禮拜的晴天娃娃了。”她還是不看你,她看衣服。

“你明天穿黑的去不合適吧?”

“覺得這件比較正式而已。”

問一句,答一句,沒有情緒,沒話找話。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似乎只要時間足夠,你們就能順理成章地毫無痛苦地回到曾經的婚姻生活,平靜的軌道——然而這平靜是死寂,是洪水過後照常升起的毒辣的太陽,不動聲色地照著無聲的大地,照著那些再也不會復活的動物的屍體——你們之間永遠死去再也不能複活的一些東西。

突然你想,如果這時候她再開一次口,求你陪她去參加婚禮,你就會欣然應允。

你等了等,她沒有任何表示。

“你發小跟她未婚夫感情很好?”你又問。

她點點頭。

“那她知道你和那個人的事麼?”

你帶著微笑和恨意等著她回答。你想說的是:我的傷疤即便在癒合,卻還是會痛會癢。

見她搖頭,你笑道:“看來說是發小,跟你關係也一般哈。”

她還是沒吭聲,彎腰從衣櫥裡抱出一床羊毛毯,遞給你,道: “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在沙發上睡,別著涼了。”

親愛的,你想喊她一聲“親愛的”,就像以前那樣,以“親愛的”開頭,隨便說點什麼,以此表示即便你的話是那麼膚淺,那麼幼稚,毫無意義,然而她對你來說仍是那麼重要——因為她是你的妻子,是她和你交換了戒指,發了誓,而不是其他人。你們的婚禮也在九月,都多少年了,記不清楚,得閉上眼睛,凝神靜思,扳著指頭數。但你清清楚楚地記得湖畔柔軟起伏的草地,踩在上面,就好像喝了酒似的微醺。記得一隻又一隻隨風飄散的氣球,白色的,粉色的,透明的,活潑的。你看著它們在人們對歡呼聲中遠去,彷彿看著自己曾經的過往,生活的碎片,歡樂與憂愁,細碎的活過的證據,不足掛齒的滿足,不值一提的悲傷,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毫無痛苦地,全部消失在九月的蒼穹……然後你發現你的新娘也在流淚,然後你緊緊摟住了她,你還吻了她,她沒有拒絕。她為什麼要拒絕?即便心裡想著的是別人。你們就這樣在喝彩聲中長久地擁吻,那漫天漫地的繽紛的彩帶,帶著蕭索簌簌下落。這羅曼蒂克的一幕,不止你知道,她也知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你裹著毯子,聞到上面一股舊的氣息,去年的氣息,讓人想流淚。臥室門下透出一線燈光。幾點了,妻子也沒睡。多希望此刻她和你一樣痛苦,多希望此刻她和你一樣在回憶。只有這樣你的痛苦才能減半,你的回憶才不至於顯得愚蠢。

婚禮設在二環一處隱蔽於綠蔭中的王府,你們在附近的地下停車場找了兩圈才發現一個逼仄的車位。妻子小心翼翼停好車,從後備箱裡拿出一雙深紫色高跟鞋換上。你跟在她身後,見她後背開低的V字領,裸露的肌膚和脊梁,就這樣在太陽下慢慢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彼此無話。方見到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雕廊畫壁,掩映青翠,傳出歡聲笑語。

你正欲推門進去,妻子卻喊住你,遲疑道:“老吳,謝謝你今天能陪我來,今天別給我太難看好不好?”

“怕我給你難看還讓我陪你來?”

“嗯。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

突然間你疑惑了:我是個壞人嗎?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我不是個好人?人性善惡的百分比,到底達到何種標準才能進入好人的行列?或者不幸落入壞人的範疇?正沉吟不語,兩扇朱門突然被人拉開。只一霎那,男男女女,光彩流螢,都向你們轉過臉來,似有驚訝好奇之色。那彷彿是幻境的入口,無數彩蝶紛飛起舞,迎風撲面。一個纖瘦的女孩子,穿淺粉色套裝,牙齒雪白,唇如櫻桃,滿臉堆笑道:“怎麼一直在門外面說話也不進來!”說著便給你們一人胸前別了一束小小的香檳色胸花,轉身便消失在人群中,沒了踪跡。

你按耐住訝異,跟妻子一起奉上紅包,亦步亦趨與眾人問候寒暄。今天是她發小的婚禮,可大部分人她也只是隱約聽說過,是朋友的同學,同事的朋友,朋友的前同事的同事。你寡言少語,冷眼旁觀,很快就得知出現在此處的每個人都大有來頭。他們是當今中國社會的精英,是嶄露鋒芒的才俊,是生來的既得利益者,是軍二代,紅三代,以及驚險抓住了窗口期一舉成名的那一群。他們的父輩在地方的軍隊、媒體、金融、教育、科技等各條命脈中擔任要職。他們的孩子是美國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出生在西方,從幼兒園開始就接受西式教育。即便是生在中國的那幾個,念的也是國際學校,英國人開的,日本人開的,國際的學校。

換言之,這些人的未來不在中國,這些人的退路全在海外。

你想放聲狂笑,胸口卻是涼的。靠著勤奮考學,進入體制工作,名下有兩套房子,相比起來算得了什麼,還不是在給這幫同齡人打工賣命。妻子在旁,和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一起不知為了什麼笑得花枝亂顫。她對你的憤怒毫無察覺,可你一下子理解了她,對她產生了憐惜。為什麼她因為一個外派的機會就毅然決然放棄腹中的孩子,為什麼她生拉硬拽地非要你去巴結老劉,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地地勸你攀住這個靠山。她還想過整容。她一直反反复復告訴別人她很幸福,你曾認為這既虛榮又愚蠢,可現在你諒解了她——因為她的參照係是一群生來就有資格因無聊而煩悶的人,在這群人中間,她不可以不幸福,她沒有資格訴說:她不幸福。彷彿在茫茫夜路上走著,永無盡頭,就一定要唱歌。

你望一眼高遠瓦藍的天空,似要掙脫這窒悶的人群。要是能變成一隻鳥就好了,就能透一口氣,就不至於荒廢了這舒適宜人的秋日。與眾人一同落座後,你見手邊一團極大的球形花簇,直徑半米有餘,也是嬌嫩的鵝黃,襯著胸口的胸花,你因此感到一絲細微的、真實的、甚至是有些辛酸的快樂。

“他們品味不錯,挺用心的。”妻子也側過臉望著那花簇。

你抬眉微笑道:“畢竟是真愛吧。”

“老吳——!”

“不是你說他們感情好麼?”你按了按妻子的手背,嘆道:“哎,咱們已婚人士來參加婚禮,心情到底不一樣。”

回家路上你問:“婚禮上那個戴眼鏡上躥下跳的哥們儿是誰啊?說話口無遮攔的,毫不顧忌哈。”

妻子蹙眉想了想,道:“他啊,他爸爸級別很高的。據說他連高考都沒參加,直接去英國混了個文憑,回來就進了政府。不過我也只是聽說。”

你打開天窗,望著劃過頭頂的一盞又一盞路燈,過了會兒才說:“我今天突然有了些新的想法。”

“你說。”

“以前沒覺得,可是今天看到你認識的這些人,我突然覺得,嫁給我確實委屈你了——”

“你在說什麼呀!”妻子詫異地笑。

“我不是在諷刺誰,我是真這麼想,”你拆下別在胸口的胸花放在中控台,“即便我發現你和那個人有那麼多親密照片的時候,我都沒這麼想過。可現在我確實得承認:你本可以找到條件比我好得多的。有前途的,有背景的,有實力的,沒必要讓你流產就能讓你外派的——”

“老吳,別說了。”

“……我給你不了你想要的東西……我討厭站隊,我看不清形勢,我抓不住機會。我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人家把我扔哪兒我就在哪兒呆著,我不會爭,我不會搶,不會來事兒,也不會演——也不是不會吧——我會,但是得看心情,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沒心情演戲。我可能,到頭來就是個窮翻譯,僅此而已。我相信,這和你對我的期望有很大差距。”

你頓了頓,看一眼妻子。她沒反應,你又說道:“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我的婚姻是個錯誤,但今天我這麼覺得了……親愛的,我也曾經認為我可以,我拼盡全力去做那些我不想做但是你非要讓我去做的事……但是現在我累了,我想明白了,我也不想再騙你了。你要的我真的做不到。”

這些長篇大論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可彷彿它們早就在你體內埋伏著了,只等時機成熟便全副武裝,一齊出動。若從一個久經世事的中年人的角度出發,你絕不該選在妻子開車的時候說這些。可是話一旦開了頭,就止不住了,就必須一吐為快。或者說,你一點兒都不怕她情緒失控,你甚至想:要是出場車禍倒能解脫了,一了百了。可妻子握著方向盤,神色鎮定得可怕,鎮定得彷彿一個真正絕望了的人。

車在地庫停好,妻子扶著方向盤坐了會兒,說:“你為什麼今天突然跟我說這些?”

她上半張臉都在陰影裡,只那細細一線嘴唇被地庫的燈光照亮了。她的妝花了,彷彿剛去的不是婚禮,而是刑場。她的唇色褪掉了。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她又說:“你真這麼想的嗎?”

“對啊。”

“這不像你。”

你啞然失笑道:“什麼意思?覺得我在撒謊?”

妻子搖了搖頭,彷彿在整理思緒,讓紛亂的頭腦平息,“今天你突然改變主意,陪我去婚禮,我就奇怪,但我沒有問你為什麼,因為我不想知道。現在,你又跟我攤牌——”

她轉過來看著你,斟酌許久她問:“是因為那個人回來了吧?”

“什麼?哪個人?”

“美國那個,你心裡那個。”

你呆呆與她對視,一下子笑了出來。你以手掩面,放聲大笑,笑得伏在膝蓋上。笑夠了,手卻不放下來,因為淚水也要湧出來了。滑稽啊,真他媽的太滑稽了,都到這時候了,你挖心掏肺,言無不盡,她卻還是不拿你的話當回事,她認為你是找回舊愛了才憐憫她,才打算一腳踢開她!難道你看上去就那麼像個騙子嗎?那麼像個無賴?像個愛情上等待解救的孤兒?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憐蟲! ?這車庫真像個地獄。你猛地坐直了,一把抓起放在中控台的胸花,發了狂似的狠命揉,狠命搓,撕了個稀巴爛,一把擲向妻子。她下意識一躲,當然什麼都躲不過,那紛紛揚揚的可憐的花瓣的碎片,沒有絲毫香氣。摧毀多麼輕而易舉。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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