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東南西北飛
鴻雁東南西北飛

不入流作家,用文字記人、記鬼、記食、記人生……

我的网咖岁月

一个没课的午后,我在网咖打《天堂》打得正入迷--「干恁娘咧!」一阵暴喝声从门口传来,所有人同时转头张望,原本的高声叫阵声、谈笑声刹那静止。一个穿着吊嘎的阿伯手上拿着藤条冲进来,快步走向最角落的座位前,猛然将那张座椅往后拉,座位上那人的耳机马上被扯掉……

去年讨论度很高的电影《美国女孩》,最近在Netflix上架了,我直到上周六才有时间观看。

故事背景是发生在2002至2003年前后,那年我念专四,比女主角「美国女孩」梁芳仪大了五、六岁。因此,我看到电影里二十年前少年少女的休闲嗜好、热门话题,实在非常有感。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网咖

刚从美国回台湾的梁芳仪,既想念美国的好友,又不适应台湾的生活,所以千方百计想和好友联系上,和她诉苦。无奈家里拨接上网的速度实在太慢,不得不放弃。过了一阵子,课业、人际、亲子关系皆不顺遂的芳仪,终于忍受不住寂寞,鼓起勇气走进网咖上网。然而,去了几次之后,不但被同学家长撞见,满身的烟味也躲不过妈妈的鼻子而被抓包。

看到这一段,我露出会心一笑。那熟悉的拨接声与拨了半天也不一定接得上网路的情形,却连线到我二十年多年前的记忆,涌出来在脑海里翻腾。

那时候,对前途感到茫然的我,也一度天天泡网咖。之所以泡网咖,不只是家里拨接上网的速度慢得要命,另一方面也是和梁芳仪一样,想逃避来自于家庭的压力以及和家人相处的不睦。

当年,线上游戏才开始流行,种类不是很多,我们最常玩的不是Counter-Strike(简称CS),就是《世纪帝国II》,再来就是《天堂》。在手机还只能玩贪食蛇的年代,如果不想待在家跟家人抢电脑玩游戏,就剩网咖这一个选项了。

于是,我们在空堂时去网咖、中午吃饭时去网咖、放学后也要去网咖厮杀。学校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短短两百多公尺,开了三间网咖,每到热门时段,一位难求,必须一下课立刻离开教室、飙车前往才有机会抢到位子。

我们常去的战神网咖,网速够快、价格便宜,老板也懂得和学生交关,时常和我们打屁、请抽烟,是我们打电动的首选;除非客满,不然我们是不会轻易转战别家网咖的。但战神老板吃定我们这群死忠顾客的盲目跟随,除了将重本砸在网路和电脑设备外,其余环境清洁、厕所卫生……等,一概给它放到烂、放到臭。

尤其是厕所,你在门外握住门把之前,真的要深深吸一大口气然后尽全力憋住;不然的话,你一进去--马桶长期堵塞所残留的屎味、尿味,跟老烟枪们在蹲马桶吞云吐雾时所留下的烟味……因为缺乏通风经年不散,开门的瞬间会排山倒海向你涌来!即便沉迷电玩的我们并不是太在乎卫生,但对这间厕所的忍受程度,也仅止于上小号;想上大号的话,还是尽可能在学校上完再来。

记得有一次,我同学胖子打电动到一半,忽然一阵急促的便意袭来,实在忍不到回学校再上,只好硬着头皮进这间「臭名」远播的厕所解决。十分钟之后,他一走出来,在座的所有人都对他投以既钦佩又鄙夷的目光,只差没有起立敬礼……

干!胖子在战神网咖大便啦!哈哈…… 」,我们下午回学校上课,胖子的丰功伟业顿时在班上引爆话题。

说起在网咖里抽烟,在烟害防制法落实得不是那么透彻的时候,每一桌的键盘旁,就是一个烟灰缸。战神老板也懒得定时清烟灰缸,所以我们在移动滑鼠时要小心不要碰到「烟屁股山」,以免发生土石流。

我虽然不抽烟,也不大喜欢烟味。不过,一旦走进烟雾氤氲的空间、登入虚拟的世界,仿佛暂时把现实生活中的不快与压抑全部隔绝在外。渐渐地,跷课上网咖、假补习之名上网咖……等的愧疚感,比起暂时得到的安慰感,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一个欺骗父母说要去南阳街补习,实则一下课就溜到战神玩《天堂》的夜晚,我破天荒地在短短三个多小时内就打到两张珍贵的武卷(对武器施法的卷轴)--这可是要打败强悍又难缠的蛇女,再加上百分之一机率的好运,才有可能掉落的宝物--晚上八点多,我走出战神,即使晚餐钱已经拿去付网咖钱,肚子正饿着,但内心的爽度正在爆表中,远远胜过饥饿感。

某一个学期,补习班在周六上午的课程已经结束,但父母浑然不知。于是,从下一个周六起,我每天一早八点佯装出门补习,却骑着机车到家里附近的网咖,将车停在隐秘的小巷后,迅速钻进暗不见天日的网咖上网奋战。

打到中午,肚子饿了,叫一碗泡面加蛋来吃;打到晚上,肚子又饿了,如果手上有闲钱,我会再叫一碗泡面加蛋来吃。直到八点多,我踏出网咖,已夜色深沉。我骑着车,故意到附近绕绕,并且加速行驶,企图吹散身上的烟臭味(我比梁芳仪高明),然后在正常补习时的返家时间九点左右进门--安全过关!结束连续十二个小时没日没夜的网咖痛打游戏行程。

跷课上网咖的学生当然不只我一个,我只是运气比较好从来没有被发现的那一个。

一个没课的午后,我在战神打《天堂》打得正入迷--

干恁娘咧!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所有人同时转头张望,原本的高声叫阵声、笑闹声刹那静止。一个穿着吊嘎的阿伯手上拿着藤条冲进来,快步走向最角落的座位前,猛然将那张座椅往后拉,座位上那人的耳机马上被扯掉。

那是一个其貌不扬、体型硕大,看起来像是高职生的女生。打从我中午进战神,她就一直坐在那儿,印象中几乎没有动过。

高职女和怒火中烧的阿伯面对面,令人意外地,她一脸木然,丝毫没有反应。这时,阿伯开口飙骂:

干!妳早上跟我说要去学校上课,现在在这里冲啥小?! 」阿伯一边骂,手上的藤条一边用力挥打在高职女的双腿上,高职女动也不动,没有一点点闪躲和反抗的意思,任由阿伯疯狂乱打,只有双眼恨恨地瞪着墙壁。

妳现在给我出来! 」阿伯打了十来下,在最后一次痛击后走出店门。高职女不知道是痛得站不起来,还是当众被打的羞耻感把她石化,她仍然坐着不动。 「妳还不给我滚出来! 」阿伯在门口再度暴吼,眼看又要冲进来,高职女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收拾物品、关掉电脑,默默走到柜台结帐。柜台小弟一脸尴尬收了钱,高职女总算离开战神,跟在阿伯身后,父女俩一前一后越走越远。网咖里,没人敢喘一口大气的凝滞空气,过了几分钟终于渐渐散去,叫阵声、笑闹声又响了起来。

二十几年过去,我偶尔会想起那位高职女,想必她早已踏进社会,或是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去了。不知道她回想起这一段荒唐过去,是莞尔一笑,还是依然对父亲充满恨意?

至于战神呢?我在念大学时曾回去那条街上--不意外,战神早结束营业,一家整洁明亮的牙科诊所取而代之,再也闻不到熟悉的烟味和那间厕所飘散出来的可怕气味。不只是战神,那条街上的其余两间网咖也倒闭许久,看来没人挡得了家家有宽频的时代浪潮。

但,也许在城市某一个角落的一间勉强营生的肮脏网咖中,还是有不想回家的少年少女,蜷缩在小小不起眼的座位里,和虚拟连线、和现实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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