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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写作背后的生态条件之出版社篇| 庄瑞琳:安静的运动——非虚构作品是世界观的竞争

(编辑过)
对我来讲几乎每一部非虚构作品,如果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话,都有一个很鲜明的世界观,都是在对应一个世界上重要的问题。所以我说它是一种「安静的运动」,像是一个作者或记者跟出版界的结合,事实上它的威力跟社会运动可以很接近,而且可以持续非常久的时间。一本书放在图书馆可以放几十年甚至一百年,而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看待非虚构作品的重要性。

本文是春山出版社总编辑庄瑞琳,于「在场」非虚构写作第一季发布会讲座《时间里的同行者,非虚构写作背后的生态条件》的演讲记录。

一个作者从选题一开始,从起兴动念到能够去写,再到为写作去积累新的素材、做采访研究,到能用一个对完全不在这个语境下的读者,呈现可以理解的、可以沟通的文本,再到发表到有影响力的平台让更多人看见,被人解读,进入公共讨论,这里每个环节都需要一个生态的支持。

这个生态可能包含新闻媒体、出版社、独立记者的联盟、像「在场」这样的基金会等不同角色,这些角色都要在这样的生态里撑起支持网络,最终才会有作品和作者的诞生。

所以这场讲座是想要讨论生态环境,技术上来说,一个非虚构写作的诞生跟一个作者的诞生需要哪些生态条件?

本场讲座讲者:李雪莉《报导者》总编辑、宁卉端传媒国际组主编;庄瑞琳春山出版社总编辑。整场讲座的记录将分别以媒体篇、出版社篇、现场讨论,三篇文章进行发布。本文是出版社篇,以庄瑞琳与春山的经验为例。

非虚构写作背后的生态条件之媒体篇:《报导者》总编辑李雪莉& 端传媒国际版主编宁卉

安静的运动——非虚构作品是世界观的竞争

出版品是相对更传统的环节。出版品算是一个暂时收拢这些作品的地方,书是很重要的一站,在这一站里需要把一个题目做非常有脉络的整理。对我来讲几乎每一部非虚构作品,如果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话,都有一个很鲜明的世界观,都是在对应一个世界上重要的问题。所以我说它是一种「安静的运动」,像是一个作者或记者跟出版界的结合,事实上它的威力跟社会运动可以很接近,而且可以持续非常久的时间。一本书放在图书馆可以放几十年甚至一百年,而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看待非虚构作品的重要性。

今天因为「在场」非虚构奖学金的举办,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回应这个时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要写作、他们想要讲什么。这种书写与探索的欲望本身代表怎样的社会或市场条件,这都是我们在看待非虚构作品时候需要思考的,也可以让每一个想要写的人思考在这里面你想要扮演什么样的书写者、探索者、对话者或抗议者,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去想自己的世界观是什么,而你的世界观是你作品得以成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本核心。一个现象能够引起你的兴趣不代表你就能书写,你对一个现象要有世界观的掌握,才能够变成一个报导,甚至是一本书这样的作品。所以这是为什么,你必须要知道你在做一个世界观的竞争。

今天会分三个部分讲,第一个部分是我觉得我们需要从一些定义去思考什么是非虚构,这样如果你是有志于写出这样作品的人的话,才会知道需要做什么功课。有些人认为非虚构是从1960年代新闻媒体衍变而来的,所谓「新新闻」,但也有一些人认为非虚构的传统更久,可能是像写《格列佛游记》的史威夫特、狄更斯这样19世纪的文学家,也在做所谓的非虚构。狄更斯自己办了报纸,也写了非常多的报导跟社会观察,所以从这两个角度提出,是希望大家意识到非虚构是一种具有跨界能力的文类,要有跨领域的书写能力。那它到底跟虚构之间有什么关系?你要讲一个故事,哪些是真的发生,哪些是作者的诠释?美国有几种讲非虚构的说法,一种比较流行的是“creative writing”,所谓的创意写作,也有人认为是“creative—nonfiction”,但在比较早因为写了《冷血》非常有名的卡波提(Truman Capote),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是“nonfiction novel”,我觉得这个非常有趣。美国一开始会有非虚构是因为那些记者非常想跟文学竞争,觉得这个世界重要的不只有小说家,另外一批不是在写小说、但仍旧写人的人也应该有他们的位置。讲这些是为了让各位读者或作者去思考,你觉得你要读的、要写的书到底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你对非虚构的兴趣到底是什么?你要看的书是一个比文学或小说更精彩的故事而已吗?还是你还有别的要看的?我觉得这些都会影响到什么是好的非虚构作品的判准。以及在这里面非虚构作品会牵扯到非常多的伦理问题:故事的界限在哪里?写作的诠释可以到什么程度?伦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作者在田野的现场、在写作的现场,每一秒钟都在影响你的事情。

我们要了解非虚构的定义,那必须要知道它的历史条件。大家可以自己看一下我之前陆续整理的,美国与台湾的非虚构写作发展脉络。美国的普利兹奖大概在60年代开始有了非虚构奖项,中间也发生过因为要写有趣、精彩的故事,记者被踢爆造假的问题。这两年也出来一本《造假新闻》这本书,在讲德国《明镜周刊》一位非常厉害、每年都得最佳记者的记者,被踢爆有造假问题。所以这就是我刚刚在讲的,很多人会陷入「一个好看的故事」这样的诱惑,故事永远都在诱惑我们,尤其是当你遇到一个好的题材、好的故事时,你要怎么写?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你要帮你的当事人保留多少?哪些是你觉得需要在公共领域被讨论的?这些都是在非虚构写作里非常重要的。后来美国大学里也肯认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出现很多creative writing的课程,90年代也有回忆录狂潮。现在关于非虚构奖项设立的非常细,可能传记、历史、报导都是非常不同的奖项,这个跟台湾的发展很不一样。台湾的发展是一直断断续续的非虚构的发展,大概每十年一个循环,第一次的循环出现在解严前后,1987年前后因为社会的很多转型,所以有了《人间》杂志的创刊、新的一代人投入了社会观察与写作,但通常都不会太久,大概每十年就会断掉。到了最近的这十年开始,台湾文学馆的金典奖开始意识到非虚构的重要性,所以打破文类,在评审标准里文学与非文学是放在一起的,希望能够选出具有文学质地的非虚构作品,即一个好的书写作品;开始用书写的品质来看待非虚构作品,所以台湾这十年又进入了另外一波对非虚构的渴求与探讨。

大概十几年前台湾的出版市场文学是非常强势的,文学非常容易有大型的畅销书,都是百万册等级以上的,但很难看到有非虚构的作品可以到达那个强度;而这几年文学的阅读开始衰弱,新闻媒体的信任感开始下降,有一群刚刚雪莉讲的那一类的读者,他们有想看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情况导致了新的契机,会有一种新的文本、新的报导形式、新的面对社会的作品被需要了。洁平有问我,目前这一块东西的出版市场的观察。我自己觉得虽然这些年来社会的转型或文学与新闻的衰弱导致非虚构被需要,但是其实它的市场占比并不是很高,至今也没有这一类的书有百万册的销售实力,虽然有一些零星的属于中级的畅销状况,像报导者的书是畅销的,但确实没办法像《达文西密码》那样三十万册、五十万册、一百万册市场的覆盖度,这也显示我们在这一块里有很多空间可以努力。

再来是这十年来台湾的非虚构题材,或广义的中文市场、英语市场的非虚构,大概都有几种特质:一种是对于过去发生时期的「再度清理」。我也请Matters朋友介绍我几本近几年中国大陆比较红的非虚构作品,我发现比较多都是历史清理类型的,比如再走一遍西南联大的路,journey一般的作品;另一种也是占比较大块的是「第二叙事」,也就是前面讲的,非虚构跟世界观的提出很有关系,这些可能多半都是社会隐蔽的现象或被压抑的主题,或属于非常边缘性的题材,这些都是很容易引起书写欲望的对象。所以第二叙事是指在出版里去对应主流叙事,并且更容易成为创意的来源,因为要找到独特的主题、有unique的声音;最后一种题材比较像是为社会很多领域的转型做准备工作,比如为社会不平等问题、性别问题等做「转型整备」。所以我觉得非虚构作品很重要的是在揭露一个社会里的重要价值及其可能走向。有些价值已经争吵两百年,譬如说美国黑人的问题,大概就是一两百年一直没有断掉、到现在还在提出「第二叙事」去跟主流叙事斗争,也就是他们认为美国历史的起源不是1620年五月花号登陆,是1619年第一个黑奴上岸的时候,才是美国历史的起点。所以有些题目都是斗争好几十年,我觉得台湾未来原住民朋友的史观也会是很重要的第二叙事,会对应目前逐渐重要且变成主流的台湾主体的建构,一定会有一些第二叙事出现,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台湾史框架。所以我觉得大概这些题材都是在做转型整备用的。但台湾现在有个问题是,发展历史太短、又断断续续,经常是一个中断的传统,所以我们对于非虚构的评审标准,或写作的人没有什么范例可以依循,缺乏专业化的建构,几乎把很多不同光谱的书都放在非虚构的光谱里面,没有那么细致地去分类你到底是传记还是历史,好像只要不是小说就全部被丢到非虚构,我觉得这蛮不专业的。甚至我们很多的书奖都仍旧如此做……我这样讲是不是得罪很多人?但我真心觉得这些没办法被摆到同一个标准里。譬如说还有一种叫作科学写作,科普也是非常重要的非虚构,但台湾的科普写作蛮弱的,然后被摆在其他东西一起看待,就不容易被凸显。再来对出版社来说,非虚构的作者来源是谁?我觉得是以记者、学者与社会团体居多,等下我会举春山的例子,一本是记者、一本是研究者。我觉得今天光是我说的作者来源,其实就还有很多开放的空间,因为台湾的学者很多人都在写论文,所以很少愿意为大众写书,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需要努力说服、开发的状态。当然我觉得青壮辈的研究者正在改变,越来越跟美国研究者一样,在35岁前要出版人生第一本书,也就是博士论文是你的第一本著作。我觉得记者也是,越来越多的记者朋友开始切入一个他们想要做的主题时,会把出书这件事放在心理,也就是说会花非常长的时间、投入热情到自己的专门领域里;这个研究/报导也常常都是四五年以上。但现在也因为作者的来源相当有限,所以台湾现在有一个还可以再努力的地方是,很多的题材比较像是集体作品,我觉得要让一个人独立完成一本书其实是很辛苦的,所以像「在场」这样子的创作补助的方式很好,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可以有越来越多的人有足够的条件与时间去完成一本专门的书,而不是用一种共笔的方式处理。所以未来我觉得写作上的品质会越来越接近「写作」的状态。

那接下来是我想要讲,很多作者跟我们之间会出现很多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范围在哪里?你对一个东西有兴趣,你想要为它写书,那你的资料搜集够吗?你读的书够不够多?我一直觉得如果你要成为一个作者,就像前面说的,非虚构其实还是需要文学的素养,是一个很需要跨领域能力的人,如果你今天对于写作的技术、敏感度很低,想不太出五个开场好了——就是一篇文章你要能想出三五个不同的写法——这个时候你要去研究别人是怎么写的。你不能因为只喜欢某个东西而只去看某个领域的东西,你需要多有文学方面的培养;再来是需要很自律,需要对自己的能与不能非常清楚,哪些是你做不到的、哪些是你的优点。再来是你必须要驾驭你的问题意识——才能决定范围;然后有了问题意识之后你的大纲又要如何出现?这个阶段也是编辑很重要的工作。因为一个好的架构与大纲大概决定了这本书的三分之一:即代表工作计画是不是workable。如果这个施工图状况不好,作者会很容易迷路,跟他一起的编辑也会不知道怎么帮忙。大纲的确立大概就可以把重要的问题意识框定下来,接下来才会去一篇篇地处理叙事风格:开场要怎么写?全书的开始与结束应该是什么?还有能够写单篇5,000还是单篇15,000?我会建议新手从两三千到五千来练习,千万不要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可以写一万字,这非常恐怖。

再来是写作者常常有的问题,就是这些(PPT页面)。

我觉得第一点最重要所以列在最前面,我看过太多有才华的人写不出书了,有才华的人通常他的障碍也会非常多,所以我觉得要珍惜自己的才华,然后也要注意下面的这些问题:我觉得很多人想要创作但不是一个好的读者,比如我常常遇到年轻人很想要写作,但我问他们看过哪些相关的书时他们又看的太少。所以我觉得第一个是要解决读书的问题,再来是要搞清楚题材跟题目不同,题材有时候是很容易被看到的现象,所以当你看到一个现象时可能很多人也看到了,那这时候就需要看它能不能成为一个有观点的题目。所以我认为观点与题目是不一样的;再来是需不需要田野、投文学奖、要不要找人讨论,我觉得这些都是想要参加「在场」写作的人要好好想的部分。有时候我觉得有这样文学奖的机制蛮好的,因为你需要在这个时间内完成,而且你会因此受到一些检视,这可能也是一件好事,就好像刚刚前面说的「好的批评」,你投稿可能就是得到批评的方法;如果你有出版社合作的话,那编辑方面给的意见或批评都还蛮重要的,要能够愿意回到原点。像我们出版社在做东西,修稿不会只修一遍,会修非常多遍,所以不要觉得害怕、自己还没写好、不敢拿出来,你现在就拿出来吧,因为你可能要改五遍,所以不要以为你现在花很多时间会写出一个定稿,而是没有定稿这件事;可能定稿是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的。所以最后我觉得还有一点是不要担心没有市场。因为我刚刚有讲,就算你的题目再边缘,当它的创意、内容都很饱满的时候,它的市场就会出现的。已经有太多的例子是我们认为这个题目非常冷门、但它却成为我们那年卖的最好的书,因为真的写得太好了。我刚刚讲的例子是《通往世界的植物》,是科普台湾高山植物的书,超级冷门又很多人没有真正上高山看过那些植物,植物的名字又很难念、要查注音,但作者的写法克服了很多困难。也就是说今天一个好的非虚构作品就是把一个陌生的世界带到读者面前,比如说周雨霏写藏獒,我就想到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作者约翰.维扬John Vaillant )写西伯利亚老虎的故事,是我近五年看过可以排前三的作品,就是把一个大家都没听过的西伯利亚的地方、海参崴附近的历史、自然史,那里的老虎为什么要吃人,就写成了一个非常有历史深度的很像推理的故事,像是长篇小说的布局。对我来讲,那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去的地方,但他把一个非常陌生的东西描述得很好。所以我觉得把一个陌生的世界、东西带到读者面前,是非常重要的任务,因为只有你在场,其他人都不在场,读者是因为你的作品才在场的,所以不要担心市场。我现在讲的另一个案例一个是研究台语片的研究者苏致亨,他从硕士论文开始改写,大概一起工作了四年才把这本书做出来;另外一本书是《报导者》副总编辑刘致昕的《真相制造》,大概是从2016年他针对假新闻第一个专题报导开始,一直持续累积了五年,才有办法把这本书做出来。但这本书也不是把所有发表过的东西收集起来就可以出版了,而是必须重新梳理他的框架,以及为什么从比利时开始、到台湾结束,中间的逻辑引导是什么,每个故事的开场要不要重新撰写,以及在这里面这些结构能不能够有机地把假新闻的产业链一环一环让大家看到。在这些过程里就是经常确认这些事情,我们跟致昕不晓得讨论多少次这本书到底有没有出版的价值,因为作者会不断地怀疑自己,所以我们经常跟他们的开会都像是帮助作者完成自我对话。如果今天这本书没有好好地完成自我对话,那可能就无法出版;或者写出一个连作者自己都不那么满意的作品。这中间比较技术性的东西是我们要如何反覆地讨论、反覆地调整,反覆地修稿,我必须要跟各位说,一份稿子必须要从头到尾修三遍到五遍,真的是考验所有人的耐心。我觉得作者确实经常受到编辑的打击……以前的一个例子,这位作者很有趣,因为他每次都受到两个编辑的攻击,我们通常是两个编辑配一个作者,他不仅打开文件要看到满满的追踪修订,在开会的时候还要面对两个人对他的攻击,有一天他就说「你们都那么会讲,你们来写啊」(大家大笑),所以后来我跟他说不然你先放下好了,先看几本小说再回来写。所以作者是会抗议的,中间的修稿经常让他们非常困惑,也会迷路,但也会走出。像我刚刚说的台语片的苏致亨,他后来去看了非常多国外的历史学家怎么写序,研究出了一个结构,就仿造了那个序的结构写了一个他全书的序。我们看到的时候都吓到,因为他好像都知道自己的结构是什么,所以非常流畅。我觉得那个时候他掌握了「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这件事。但我觉得出第一本书的人,会一直反覆问的问题,也就是刚刚洁平说的,很多人会很想放弃,超多人想放弃。所以必须要不断地讨论、找出不放弃的原因,所以我也说,所有的非虚构最后回到一个核心是:你书写的、诉说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能把这个东西说出来、写出来,通常你这本书就比较可能完成,不然写书实在太辛苦了,得到的reward也非常少,你在里面要投入很多情绪劳动、种种时间上的问题——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在你的工作之外投入这么多时间写一本书?如果没有想清楚这些问题的话,就很容易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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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入口(将于6月11日开放): https://www.mattersonsite.com/

报名截止时间:7月18日23:59 东八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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