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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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个不正经的摄影师 豆瓣同名

冷漠的人

她舉起相機,從鏡頭里看著我說,你和你的照片一樣冷漠,你拍的人看起來都是無關緊要的樣子。明明是充滿慾望的肉體,拍出來卻和肉攤上的肉一樣沒有靈魂。


為什麼?

為什麼要分開?

這是我在這幾個月裡聽到最多的話,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現實的網絡的都在問我,

為什麼,

為什麼要和她分開。

但我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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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的小徐打電話來說,讓我下午去一趟,展覽結束了,有些文件要簽。自己的展開了三個月,一次都沒去過,本以為過了今天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看來是在劫難逃。

我懷著看看自己多年前拉的屎還臭不臭的心理出發了。到美術館的時候已近黃昏,斜陽把門口排隊的人染上了淡淡的黃色,嗡嗡地躁動著。展廳進門是一堵屏風一樣的牆,把展廳分成左右兩個入口,和古早的公共廁所是一樣的設計,在那裡見到了小徐,可能是在等著問我收兩毛錢,然後扔給我兩張草紙。

“最後一天還這麼多人”,他滿臉欣喜。我沒有理他,看著屏風牆上寫的前言。之前布展的時候他們讓我寫點什麼介紹自己的作品,我拖了三天,寫了兩句話:一些無關緊要的照片。多少張照片,就有多少個鏡頭盯著你,或許是一種有趣的體驗。現在只能看到一句,他們把無關緊要刪了。

我指了指,小徐說,商業社會裡不允許存在無關緊要的東西,一切都必須有價值,一坨屎也要有價值。我白了他一眼,感受到他身上冒著的熱氣,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跟隨他的熱氣,從右邊的入口進去,迎面看到一副和人等高的裸照,一個女的拿著相機對著鏡頭,自然地扭曲著。他們把裸照印這麼大是想幹啥?我的頭開始嗡嗡地疼,這說明另一邊掛著一副一樣大的裸照,上面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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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照片上的女生在IG上找到我,說要找我拍照。找人給自己的拍裸照多少是件不正常的事情,但在這個不正常的時代裡,這樣的行徑讓人感到安心,也讓我有口飯吃。

她來之後,我去外面抽了根煙,示意她可以脫衣服了。回來的時候,她一絲不掛,身上起了些雞皮疙瘩,在玩我的相機。

有些冷是麼?

過會就好了。

我把相機要了回來,退了幾步,開始拍照。

那天光線不好,老房子裡泛著綠色的光。開始的幾分鐘總是找不到感覺,她也一樣,東張西望,想要和這個陌生古舊的地方產生一些聯繫,最後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她說,你離我這麼遠幹什麼。

我沒有說話。

她說,你過來。

我走過去。

你還有相機嗎。

我拿出了我的備用機。

她伸出手。

我把沉重的相機放在她小手上。

她把玩起來。

我退了幾步,繼續拍照。

她舉起相機,從鏡頭里看著我說,果然啊,你和你的照片一樣冷漠,你拍的人看起來都是無關緊要的樣子。明明是充滿慾望的肉體,拍出來卻和肉攤上的肉一樣沒有靈魂,有些攤在床上,有些攤在地上,有些攤在沙發上。這樣說也不太準確,肉攤的肉至少還有蒼蠅表達了興趣,你拍的更像是冷藏櫃裡肉,冒著森森的白氣,裡面的血都凍成了冰渣子。你知道這些肉在冰箱裡,但永遠不會吃它。

說完,她按下了快門,咔嚓一聲。

那你還來找我拍照?卡嚓一聲。

我也是無關緊要的。卡嚓一聲。

你不怕我把你變成冰箱裡的肉嗎?咔嚓一聲。

一般的冰箱放不下吧。

我可以吃掉一點再放。

那你想從哪裡開始吃,這裡,這裡,還是這裡。她指了指自己的胸,指了指肚子,又指了指屁股。

我歪著頭依次看了這三個地方,她胸口有一層淺淺的絨毛,肚子上的汗毛朝著中縫生長,屁股的兩側有如水系一樣蜿蜒的生長紋,獨特而美好。人們急於跳進一個又一個他人期待的目光裡,其實都沒有好好看過自己。我以為這是她來找我的原因,現在卻讓我研究怎麼吃她,我有些把握不准。

胸口油,五花肉,後臀尖,烤著吃都不錯,我說。

她笑了,可能在想自己被串起來撒上鹽巴孜然在火上轉圈圈的樣子,隨後低頭看了看剛拍的照片,皺起了眉頭。

你也把衣服脫了吧,她說。

我放下相機,歪著頭看她。

她說,你拍了那麼多別人的照片,但一張自己的照片都沒有。大家應該看看這一切冷漠的源頭,看看你這幅冷漠到室溫下降的樣子,看看你脫了外殼真實的樣子。這樣才公平。

女生越來越在意公平,這是好事,我就脫了衣服,畢竟她付了錢。現在賺錢不容易,這也不算什麼,脫了衣服也不是真實的我。我身上也起了雞皮疙瘩,總算是扯平了。

之後,屋子裡的兩個裸猿開始互相拍照,你一張,我一張,空氣裡只有呼吸和快門的聲音。

他們既是拍攝者,也是拍攝對象,他們拍攝對方的姿勢,也是被拍的pose。起初他們各自在房間的一頭,隨著快門越按越多,開始繞著兩人的中心緩慢旋轉,一會跳上床,一會趴在地毯上,一會又從椅子下面鑽出來,一會又站在窗台上。像一場遠古的祭祀儀式,兩個赤裸的人,以相機為面具,扭曲地繞著對方舞動。有種說法是,人戴上面具才能顯露本性,現在兩顆冷漠的恆星越繞越近,最終糾纏在一起,互相啃食對方身上的冷漠,你一口我一口,誰也不肯吃虧。

兩個同樣冷漠的人,把對方的冷漠全部吃進肚子,只會和之前一樣冷漠,不多也不少。

天亮以後她就走了,自始至終,她沒看我拍的照片,也沒看她拍的照片。

之後她時不時會來我這裡,有時住上幾天,有時拿了瓶可樂就走。她對屋子裡的一切毫不在意,包括我,只是偶爾會盯著冰箱發呆,就像我經常對著睡著的她發呆。她睡著的時候像一頭初生的小鹿,蜷縮在床的一角,把一張床躺成了太平洋那麼寬闊,我在海的另一邊看著她,聽著海浪陣陣,可以一直看到天亮。

我想給她拍照的時候,她會問我要一台相機,我們還是像之前一樣,互相拍照,分不清彼此。拍完了也像之前一樣,糾纏在一起,像是儀式的一部分。我們不斷試圖把對方壓在身下,像是一場古典式摔跤,直到精疲力竭,各自在床的一頭睡著。

有一次喝醉了,她把冷藏櫃的抽屜都拿出來,然後一半身子睡在了冰箱裡,像是冰箱長出了兩條腿。

她說屋子裡冷,世界更冷,冰箱裡暖和。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拔掉了冰箱的插頭,然後靜靜看著。看著她絲襪上的每一個網眼,是如何勾勒她的小腿。看著她失去血色的皮膚,在冰箱裡慢慢融化。看著她起伏的胸腔,讓冰箱有了呼吸。

看了一會,我拿出冰箱的啤酒喝了起來,啤酒再不喝就熱了。我沒有意識到啤酒可以再冰起來,我以為她會一直躺在冰箱裡。我不會好奇她躺在裡面感覺如何,有必要的話,我會再買一台冰箱躺進去。這樣一來,我們都會很暖和。

那天晚上,我夢到自己被絲襪綁成了黑色的繭,沉入大海。冰冷的海水慢慢滲進來,感到越來越溫暖,分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

之後的幾天她真的暖和起來,需要吃藥才能把體溫降下去。並且喝了很多水,即使在床的另一頭,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熱量,仔細看的話,這些熱量扭曲了周圍的空間,把她和冰冷的房間里區隔開來,她成了一台努力工作的加濕器。儘管這一切都很有趣,我還是覺得她不要再躺進冰箱為好,我不想再喝那麼多熱的啤酒了,失戀都沒有那麼難受。

我上一次失戀,還是在五六年前。和女友旅遊回來,在機場換了地鐵回家。地鐵慢慢開向市中心,旅行的快樂就變得越發不真實,好像快樂的一頭掛在了機場,我離家越近,這些快樂就從我身體裡被硬生生扯了出來,開膛破肚一般,連帶周圍的血肉一起被扯走,回憶流了一地。與此同時,城市的氣息從腳下慢慢沒了上來,地鐵不再開向家裡,而是駛向海底,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庸常淹沒,周圍越來越暗,什麼都做不了。

一周後我和女友分手。即使看到後視鏡裡她在大街上追我的車,我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必須殺死對未來滿懷期望的自己,我必須殺死積極樂觀的自己,我必須殺死擁有理想的自己,才能在庸常里活下去。

戀愛過於美好,也只能殺死,在它沒有變得更壞之前。以我過往的經歷,戀愛只是把美好的一切變成災難的過程,要是失敗了,就變成了婚姻。婚姻是不是另一個災難?我不知道。目前來看,在成為災難這件事上,我還沒有失敗過。

眼前的這個展覽,就是我最新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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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門口公廁的設計一樣,整個展廳從中間一分為二,一邊全是她的照片(我拍的),另一邊全是我的照片(她拍的),緯度相同的照片是同一時刻被拍下的,彼此對應形成秩序。觀眾通過手機AR掃描照片,可以看到對面那幅相同時刻拍下的照片。當兩幅照片並排放置的時候,奇妙的體驗產生了。你會模糊掉傳統照片裡拍攝者和拍攝對象之間的權力關係,這顛覆了過往所有觀看影像的體驗並且使人暈眩,兩個同一時刻且相對的視角全部呈現給你,你會分不清照片裡的是觀察者還是拍攝者,你也分不清自己是觀察者還是被觀察者,過去穩定的視覺倫理開始崩潰。開展的前兩天就發生了三起觀眾不自覺後退倒下的事件,展方為此增加了兩倍安保人員,看到快要摔倒的觀眾就一步衝上去。

小徐對這個方案很滿意。他覺得要是把同一時刻照片直接並排放就過於煽情,現在用高科技手段去展現,等於是把煽情的動作交給觀眾,給了他們探索的樂趣,還多了一個賣點。我對此的理解是藉刀殺人,還是讓人自殺。當然,我沒和他說。

在展廳的盡頭,是一個小型放映室,從兩邊進入的人最後都匯聚於此。放映的是我們同一時刻拍下的照片和視頻組成的影片,左右並排。你終於不用掃愚蠢的AR也可以看到兩個視角的同步呈現。十來分鐘後影片結束,屏幕上寫著:所有照片記錄於2021年6月-9月,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面。

這是小徐另一個得意的地方。他說這叫情緒動線設計,人們起初看到的是一個人的影像,繼而認識到另一個人的存在,在最後的放映廳見證了兩人的合體,爆發出巨大的情緒能量,並且戛然而止,情緒就會一直留在那裡。人們來藝術展不見得看得懂藝術,但絕對看得懂悲歡離合。這實在不像一個現代展覽幹出來的事請,卻格外奏效。在開展前的一個月,他們臨時更換了售票方案,把售票處從入口搬到了出口,並對外宣稱,看完沒哭的話就不用買票。起因是布展的時候,每天都有工作人員不由自主的哭了起來,並且喃喃自語:

為什麼?

為什麼要分開。

他們索性就以此為營銷手段。據售票人員說,幾乎沒有逃票的,一方面大家哭的很順利,一方面來看展的人都很在乎體面。這種體面並非出於道德和涵養,而是出於他們急於成為景觀的一部分。售票的說,他們倒是很希望有人逃票,因為人多得忙不過來。 KOL把這個展覽包裝成稀世的愛情,人群就蜂擁而至跑來磕CP。現在的人自己不談戀愛,花錢看別人戀愛;自己不做愛,看別人做愛;自己不思考,看別人思考。他們一定在研究看別人減肥就讓自己變瘦的辦法,不然怎麼會都在喊減肥,瘦下來的卻沒幾個。對他們來說,藝術不重要,照片不重要,花多少錢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圈有人點贊,重要的是製造了自己和他人都深信不疑的幻象。

這個展覽就是這樣一步步變成災難的。

我繼續跟著小徐往裡走,裡面的人口密度快趕上被封城前一天的超市了。摩肩接踵間是此起彼伏的啜泣聲,加上黑白的照片,搞得這個地方怨氣很重。外面看起來像公廁,裡面看起來像靈堂,這展覽本身更像是藝術,我的照片實在不值一提。簽完文件,小徐給我一個口罩,說讓我別被人認出來,這裡有太多情緒激動的人,指不定會發生什麼。我戴上口罩走向出口,想要盡快離開這場災難。

為了不被發現,我還要在出口排隊去買票。看自己的展覽還要買票,這叫什麼事兒!排隊的隊伍像腸道一樣左右迴轉地排列著,我就不說自己是一坨啥了。排隊的人慢慢向前蠕動,速度令人絕望,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惡毒地希望有人可以竄稀,把所有人連我在內通通噴射出去,好讓我快點逃離這裡。

快要到我時,旁邊的人在小聲議論,說剛剛有個女的沒有排隊買票就走了,也確實沒哭,真是太奇怪了,還說她長得有點像照片上的人…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分開啊…

為什麼啊…

我愣了一秒,翻出排隊的圍欄追了出去。

去tmd體面,

去tmd展覽,

去tmd藝術,

去tmd的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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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的那天,我睡到了下午。

她像往常一樣消失了,只是冰箱上貼了一張便條。

“醫生說我得了腱鞘炎,最好不要再拿相機。”

地上有個袋子,像是菜場用來裝肉的紅色塑料袋,裡面是十幾張存儲卡,每張寫了日期。

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幾個月後的一天,冰箱壞了,融化的水混著肉腥味淌了一地,用粉筆把水跡圈起來就是案發現場。我才想起來,曾經有個女生讓這台死去的冰箱有了呼吸。我開始陸陸續續在Ins發她的照片。有人問我,這個人的照片怎麼總是舉著相機。我又花了幾天整理了她拍的照片,然後把同一時刻的照片並排發了幾張。一邊是我,一邊是她,舉著相機看向彼此。

照片獲得了意外的好評,小徐聯繫我,問我有沒有更多照片,他想做個展覽,事情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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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出去的時候,太陽還剩一絲力氣掛在天邊,我追上去的腳步,像是日落的倒計時。

她在大門口等車,我幾步繞到她身前,相對無言。

她好像並不意外,難得有些羞澀。

她說,我不穿衣服的樣子好像還不錯。

我說,是啊,我看著也還行。

她說,你好像沒那麼冷漠了,滿頭是汗,呼吸急促,不顧一切。

我說,是啊。

你走了以後,我就沒再拍照了。我好像不再冷漠了,如果不夠冷漠,我就無法面對別人的目光。從他們的眼裡,我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每個人變成一團五顏六色的慾望,看起來興高采烈又無藥可救,像那些可愛的藥丸,充滿五彩繽紛的絕望氣息。這在過去是無法想像的。你打開了我的潘多拉魔盒,但你卻走了。

她說,是啊。

離開你以後,我也不再冷漠了。你好像一直陪著我,在我的意識裡陪著我,比你在我身邊的時候還要真實。我把你偷走了。我給你拍的每一張照片都留在我的腦海裡,它們在我的意識裡重塑成新的你。展覽裡的照片我根本不在乎,那上面的不是你,它們與我無關,所以我不會哭,我是不是省了很多錢?

我說,是啊,連我自己都要買門票。

她說,那我現在哭了還要收錢嗎。

我說不用。

她靠在我胸口輕輕哭了起來。原來每個人都是一樣脆弱。

眼淚滴在我身上,像是熔鐵滴進了水里,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溫暖。

那一瞬間,我心裡某些東西被點燃了。

惶恐中,我扭頭就走,把世界和她都拋在身後,不敢多看一眼。

太陽也走了,留下一片晚霞,把她染成一團紅色的慾望。

為什麼?

她像這個脆弱的世界一樣追問,為什麼。



(完)


拍於佛山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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