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阿川

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戰爭,不過是遠方的消息

「自衛,自衛,當然是自衛!」

早上8點58分,我從熱搜榜上得到消息,遠方的戰爭開始了。

說“得到消息”,彷彿我是什麼國家政要,有專人向我通報局勢,或是我時刻關注著事件的走向,如今終於聽見戰爭的槍響。但事實上,我不過是在微博隨便看看,來打發等待電梯的時間。

戰爭,和「女大學生用1個鴨腿換來1個保鑣」的詞條也沒什麼不同,甚至女大學生這個詞,更能勾起一些不可言說的生活想像。

對了,保鑣是一隻狗,我為此足足笑了3秒。

早高峰的電梯慢且擁擠。不知是誰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在9點準時上班,因此我們同時聚在這個狹窄的走廊裡,卻一言不發,寂寞地盯著電梯表跳動的數字。 19,18,17,究竟還有多久才到這裡?

簡直像什麼邪惡的宗教儀式。只是教徒祭奠生命和血,我們祭拜電梯前的自己,祭奠在等待中死去的時間。

又一個人跑進了人群,我抬頭發現不是同事,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打破這安靜的儀式,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作社交演出。早啊,早啊,兩張尷尬的笑臉。其實沒人想理你,沒人想演這種蠢戲。

新來者的手機響起「打卡成功」的提示,提示的聲音像是活人發出,但我們都知道那是死的。死的,意味著不可違背、不可商量、不可說服,這就是資本主義賴以生存的製度和規則。我們共同體會,並諳熟於心。

公正地說,我認為這理所當然,公司要生存,社會要發展,這需要犧牲一些自由,建立某種大局觀,這是合理的、有價值的犧牲。

但是,如果電梯能再多一架就好了,就不必犧牲我。我面對電梯裡向上攀爬的、內心慶幸沒被拋下的陌生人們,如此想著。我太胖了,沒能擠進去。

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起初好像完全感覺不到自己長胖,直到某個同事突然說起我的臉大了一圈,我才想到要去上秤,發現足足胖了三十斤。慢慢的衣服開始穿不下了,走路會不停喘氣,老婆也常常催促我減肥。

雖然說男人重要的不是形象而是能力,但這怎麼聽都只是一種安慰。毋庸置疑,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會被電梯歧視的胖子。

等待之餘,我又看起了微博。首頁已被戰爭佔據,大家都很熱衷於討論這些,像是戰旗已經插在了每個人的辦公室和學校。我不愛這類話題,卻又沒別的可看,點開掃了幾眼,心裡很快有了結論。這是侵略,赤裸裸的侵略,是,是納粹閃擊波藍!對,波藍,離開學校10年的我終於想起了這個詞。

就這樣,我帶著一種重拾知識的難得喜悅,擠進了下一班電梯。

來到屬於我的“一平米工位”,看見雪白的桌面,還有公司配備的新款蘋果Mac超薄電腦,我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坐在這樣現代風裝修的辦公室裡,使用最前線的科技產品,給我一種融入這座國際大都市的感覺。

我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我的公司為我投入巨大,這麼想著,此前一小時擠電梯和地鐵帶來的煩悶感也一掃而空。

我隔壁的工位還空著,那屬於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長得還挺可愛,工作起來卻不太認真。她今天遲到了,我忍不住在心裡幸災樂禍。

除了期待看到她慌亂跑來的樣子,她的遲到還給我帶來一種踏實感,讓我覺得自己比起年輕人更有可取之處,即使已經32歲,也不會被輕易裁員。公司,怎麼隨便交到這樣愛遲到的小女孩手上呢?

雖然這麼想著,我還是決定要安慰她,等她十幾分鐘後出現,溫柔地對她說上一句:「沒事的,下次稍微起早一點。」男人總還是樂意在可愛的女孩面前裝出一副好模樣,甚至潛意識裡期待著發生點什麼豔遇(雖然不大可能),推脫一番再勉強接受。

但我再也沒能對她說出這句話,因為她辭職了。

從對面工位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失落。那失落似乎是無法準確形容的,像是你突然想找一個朋友聊天,特地搜尋她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早就被清出了好友清單。你疑惑,但你永遠也不可能問她為什麼了,這種「無法追問」常常冷不丁地冒出來一下,在無人知曉的位置深深折磨著你的心。

與失落同時而來的是一種震驚與對自身的悲哀。為什麼她能這麼果斷地辭職,果斷地放棄已擁有的一切,而不需要任何猶豫,甚至都不來問我這個「老前輩」?她的突然離去像是對我當下人生的鄙夷,令我一切為了保全工作而作出的努力,統統變成了懦夫的可恥。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結婚,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每天早上都會​​笑著揮手和我說再見,露出她剛剛長出來的小乳牙。我愛這個溫馨的家,但它又搖搖欲墜,房貸如同金字塔下監工的皮鞭,我一旦停止勞作,生活的痛立時就會抽在我的身上,我們全家都無處容身。

這些想法的出現讓我坐立不安,但幸運的是,很快就有工作奪取了我的注意力。

寫一段廣告推文,我最擅長的工作。很多行業外的人以為,我們做著多麼有創意的工作,用長久而深遠的思索,在大腦裡尋找一束靈光,再將那靈光匯聚成指尖上的魔法,敲擊鍵盤,組合出一段段文字的奇蹟。

其實工作久了都知道,就是洗稿,就是抄。先蒐集相關行業的範文,再尋找各類作家的名句,微博知乎看些觀點,百科知網裡偷點兒數據,最後把這些東西全打亂,用華而不實的比喻和排比修飾一番,四處摘抄的段落就整合成了你的傑作。

歸根到底,這一切和你自己的想法觀點毫無關係,你只是把文字變成甲方需要的樣子,用煽情的許諾蒙蔽消費者的理性。

無聊透頂的工作,全是謊言的人生。

蒐集抄襲素材時,我又看見了戰爭的消息。那是一段攻方的宣言,訴說著戰爭的正義和合理。自古以來的領土,被逼無奈的反擊,那文字情真意切,讓我懷疑起最初的判斷,這真是一場侵略嗎?

「自衛,自衛,當然是自衛!」

聽到我的疑惑,對面的同事突然亢奮地喊了起來。他側過頭來看我,瘦削的脖頸上有暴起的青筋,連日的加班似乎也沒讓他忘記關注戰爭,反而使他更加珍惜摸魚的時間,並渴望工作之外的信息。

可是,分明是主動宣戰,自衛能以進入對手的形式展開嗎?

我沒敢問這個疑問,因為辦公室裡已經議論了起來,最後得出一致的結論,這是自衛。

雖然我總覺得不對勁,似乎當我們談到自身的歷史時,並不採取這樣的說詞和邏輯。但這並不重要,我只需要過好自己的生活。戰爭,不過是遠方的消息。

今天很幸運地沒有加班,下班後去了公司的健身房,想減減肥。

我對面的同事也在,他似乎一邊跑步,一邊和另一個人爭吵,黝黑而乾瘦的臉很激動。我依稀聽見的是什麼罪惡、歷史和美國,還有一些巨大的、甚至禁止商業文案使用的政治字眼。

我坐在一旁滑了幾下手機,看見陣亡人數的公告,幾張照片。關於炸毀的房屋和在防空洞裡蜷縮的居民。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一聲尖叫,我抬頭望去,是我的同事跌倒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攤在了地面上,頭靠在跑步機的邊緣,跟著履帶不停抖動。像一隻玩膩了被丟棄的破布娃娃,不甘地看著這個世界,卻什麼也做不了。他死了,是腦溢血。

關於同事,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所有事情。因為領導和我單獨談了話,讓我不要公開討論此事,對公司名聲不好。

「你這幾年為公司做的貢獻,大家都看在眼裡,這次也希望你能為公司著想,要有大局觀。」他這樣說時,我知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必擔心被裁員。

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有關「加班猝死」的新聞火速被闢謠,沒掀起太大波瀾,新人填補了對面的工位,生活一如既往,依舊有人激動地討論著遠方的戰爭。

但我總是會想起那一晚的場景,那顆失去了生命的頭顱,在跑步機的邊緣抖動,不停地、快速地抖動。我還想起戰爭,想起一些照片,一些沾滿血的繃帶,有些象徵著死亡的數字。

我一時分不清戰爭在哪裡,我現在在哪裡,我現在在哪裡?

沒有人回應我,黑暗中只響起慌亂的迴響。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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