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预警
潮汐预警

坐下吧。海浪很快会到来。

在北極熊離開之前

再會,我們不感謝人類。

天空晴朗。海風迎面吹來,帶著一股腥澀的味道。冰川全部融化之後,北冰洋上總是籠罩著這樣的氣味,據說和營養化有關,我不清楚。自從在這邊做實地調查以來,我很久沒有讀過學界的文章了。海平線一望無際,除了船舷處湧動的浪花之外,沒有什麼能夠標示出船的移動,在這樣無邊無際的海上,運動近乎一種幻覺,能做的只是等待岸朝著我們而來。

我倚在欄杆邊上,看著這片過去幾個小時裡沒有絲毫變化的海面,風很大,但並不冷。收音機的新聞播報從船長室傳出來:馬爾代夫流亡政府紀念島嶼淹沒兩週年,海水倒灌蔓延至荷蘭一半國土,華南沿海難民開始向內地遷徙……都是些稀鬆平常的事。不遠處,漁船上的海員們正圍在一塊打牌,時不時總有人抬起頭,以輕蔑的眼神看向我,然後就是一陣竊竊私語和低沉的笑聲。我作為生態學家,無論是學者這個高人一等的頭銜,還是生態學這門已然遭受災難性失敗的學科,都成為了他們嘲弄我的充分理由,儘管我為了登上這艘船已經付了公道的價錢。

這些年我在北冰洋上游盪,為的只有一件事,找到世界上最後一頭北極熊。即便衛星圖像顯示北極已經沒有一座冰山,國際上也出具了北極熊的滅絕報告,但,可能是因為我生涯第一篇論文寫的就是北極熊,又或者只是不甘心與這種笨拙但善良的生物道別,我不願放棄。仍然有傳聞說,某些船隻經過北冰洋時目擊了一座漂浮的冰山,雖然往往被歸結為謠言或幻覺,但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船頭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我跑過去,擠開甲板上的人群,看見一座白色的孤島赫然出現在前方海域。船長調整航線,緩緩靠近那裡,這時我才看清,那確實是如假包換的冰山,確切地說,更像一個漂蕩的浮島,比救生筏大不了多少,表面出奇地平整;一隻北極熊坐在浮冰上,一動不動,似乎對這艘龐然大物的接近渾然不覺。把船停下,船長下令放下舷梯,激動過去之後,海員們紛紛把目光投向我,好像這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又成了唯一能和那個陌生且危險的生物接觸的救世主。雖然未必對北極熊感興趣,但這次遭遇對這艘船能產生怎樣的價值,他們是知道的。我沒說什麼,在他們的注視下走下舷梯。

我逐漸靠近,那頭北極熊依然毫無反應,安靜地坐著,彷彿一尊亙古的石像。看到它沒有警惕的跡象,我在北極熊身旁坐下,冰山的觸感堅硬而冷冽,歷經成千上萬年才能凝聚出來的質地。

“歡迎。”北極熊說。

“謝謝。”我說,“沒想過你會說話。”

“我們都會說,只是不想對人類說而已。”北極熊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受到一頭北極熊的注視,感覺很熟悉,就像……人類。它又看了看手裡抓著的魚,一條北極鮭,微微扭動著,顯然抓來不久。北極熊對魚說:“很抱歉。”魚回答:“沒關係。”然後北極熊把魚吞了下去。

“如果我想的沒錯,你是最後一頭活著的北極熊。”我說。

“按照人類的理解,是。”北極熊咀嚼著,卻絲毫不影響說話的清晰,“但我的同類其實沒有死,它們只是離開了。冰山都是我們的飛船,這些年變暖毀掉了一些,但還夠用。靠著引力波牽引,幾分鐘就能離開太陽系,人類最近應該也開始研究這個了吧。”

“地球上從來沒有一種生物滅絕,所有消失的物種都是自己離開的。當年,渡渡鳥不想再對殖民者保持克制,某隻暴躁的渡渡鳥一怒之下用質子炮掃平了荷蘭人的營地,為了善後,它們抹去目擊者的記憶,在一個夜晚紛紛飛出大氣層,到月球暗面定居;白鰭豚是通過長江底下的超空間傳送門溜走的,它們中有一些本想炸掉三峽大壩報復,不過最後還是和平解決;大海雀在地下避難所裡藏身了一個半世紀,後來搭比利牛斯山羊的便車走了,山羊的火箭動靜太大,差點被發現,好在人類的偵測技術還很原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半晌,只能擠出一句蒼白的“對不起”。北極熊的神色沒有絲毫波動,彷彿全然不在意人類是否悔過。 “人類是地球上進化最晚、文明程度最低的生物,其他物種一致同意扶持人類的發展,這是三百萬年前便定下的協約。即便是雞豬牛羊這些人類最依賴,也最習慣性忽視的物種,也是自願讓人類圈養吃掉的,它們的文明發展已經達到極限,於是為了培育低級物種而甘願獻身。”北極熊說,語調是決然的平靜,在無數同胞因人類而死之後仍然能夠包容這一切的平靜。

“那些曾經支持人類的生物大多都失望了,我的同類也是。但我還願意等一個例外,今天我等到了你,可惜已經太晚。”

“我也要走了。請你從飛船上下去吧。”北極熊站起身,望向遠方空無一物的海平線。我順著舷梯回到船上,海員們一言不發,如果一個人能與一隻北極熊交談這麼久,那就意味著,一定有超乎常理的事將要發生。片刻後,那片浮冰徑直朝天空飛去,過程之突然,就像它出現時那樣,直至目不可及。

那頭熊沒有告別。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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