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纯
陈纯

青年学者,研究政治哲学、伦理学、价值现象学、思想史与中国当代政治文化

學術與聯結——北京篇

我第一次去北京,對它的感情就已經極其複雜。

頭兩天,我覺得這里和深圳沒什麼區別,當晚我對同行的人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城市可以平庸地如此傲慢。 “站在北大西門的時候,這種他鄉非異鄉的感覺強烈得無以復加,差點讓我拂袖而去。”然而到我離開的時候,它已經帶給我太多的惆悵和困惑:“它的外觀和深圳如此相像,它的內核我又沒有碰觸到;它留著我太多的朋友,比廣州還多,我在這片困頓的土地上最想見的人幾乎都在那裡,我不可能感到陌生。”

北京讓我困惑的還有一點:以它的文化中心地位,它帶給我的衝擊,應該首先是學術上的,然而,這十二年我去了七次,它帶給我情感上的衝擊,遠遠大於學術上的。

2012年我來北京某個大學試講,順便去給周濂老師捧了一次場,也被人帶去過李猛的課堂上。 2018年我見到提出“中國新左翼”概念的陳冠中老師,這是中國“左翼自由主義”的另一個觀念來源。 2019年我又在兩個不同的場合見到大陸兩位最有原創性的自由主義學者,秦暉老師和吳強兄,彼時他們分歧已經極其明顯。麥克道維爾(John McDowell)的高徒唐浩老師,也在清華,我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聽他用英文講維特根斯坦,感到前所未有地清晰爽朗,後來他也在網上看到我的文章,我們約了兩次,時間都湊不上。

我在這次旅途開始之前並沒有抱太大期望,主要是這十年,在北京的朋友已經四散天涯,甚至已經“潤”了。 2012年接待我的兩位朋友,一位去了英國,一位回了成都。 2016年見到的巫懷宇兄,前幾年就移民了。 2019年我住在一對夫婦家,沒多久他們就去美國和自己的子女相聚了。秦暉老師的一位博士生,與我相識多年,後來也去了福建任教。

這裡面最讓我難過的,當然是2014年大貓的辭世。

這一次我把酒店訂在了北三環,剛好在安華西里的北邊,正對著木偶劇院。以前大貓家就在安華西里,我2011和2012兩次都藉住在那裡。 28號那天沒有約什麼朋友,我中午就逛到了附近,找到一家餃子店,雖然不太能確定是我們2012年一起吃過的那家。那時我一個月只有一千元出頭的補助,要在北京呆兩三週,只能極盡節省。北京的餃子是按斤兩算,一頓平攤下來,我和大貓一人也就十一塊左右。這次我要了四兩的豬肉大蔥餡的,三十二塊。

在2012年之前,我和大貓算不上有特別深的交情,我和他熟起來是因為小新。小新是我在人人網時代最欣賞的一位作者,對政治哲學頗有涉獵,可惜懷才不遇。此前小新也一直借住在他家,我第一次去北京,很大部份原因是為了見見這位神交已久的人物,剛好大貓慷慨地提出家裡的沙發還可再睡一人,我欣然答謝。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相比追求枯燥論證的政治哲學家,小新應該更像蘇秦張儀和諸葛亮這樣的謀略家,要類比當代的學者,可能更接近布熱津斯基這樣的,但肯定不是羅爾斯或者列奧·施特勞斯。

我在大貓家只住過兩次,但2013年我開始動了在高校以外謀生的念頭,大貓力勸我繼續在高校鑽研學術,他提出,如果我在北京的高校工作,他除了為我提供住宿,每個月額外再給我兩千塊零花錢,因為北京高校的收入確實很難讓人活得體面。後來我還是沒有去北京的高校,當然也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包養”,但我以自己的方式繼續把學問做了下去,他的話我也一直記得,這種微時之情誼讓我格外珍惜。命運對大貓有眷顧,但終究還是對他殘忍。 2013-2014年,他在自己的行業內越乾越好了,還早我一步出書,正當我感慨他苦盡甘來之際,一場意外奪走了他的生命。

正是有這樣的基調,北京對我來說始終帶著一點悲情,所以它學術上的那一面,在這樣的愁雲慘霧之中,總是難以發出光芒。

我在成都的時候,朋友都讓我多呆一兩天,但28號陳冠中老師就要回香港,所以我27號就到了北京,比在其他城市多了一天。從學術上來說,陳老師當年提出的“中國新左翼”,與周保松老師一起,為中國的“左翼自由主義”奠定了思想基礎。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本政治評論集,圍繞著對“天朝主義”的批判,與我的問題意識也相當接近。這兩年我寫的三篇批評新左派的文章,他每一篇都看過,每一次都給我發來中肯的評價,他是希望我把這種學術批判事業繼續做下去的。如果說現在我對北京有什麼學術上的期待,那當面聽聽他對當下思想與輿論的分析,一定是其中一個。

27號晚我又去了陳老師的“飯堂”,他喜歡在那家店宴請朋友,於奇老師、徐曉老師,還有吳強兄也在。於奇老師是陳老師的愛人,我那本《自由主義的重生與政治德性》還沒正式出的時候,有一本非正式文集流傳,於老師特別喜歡把這本發給朋友看,大概是因為裡面的議題也是陳老師關注的。徐曉老師則是《財新》副刊的主編,曾經邀請我在這個副刊上開專欄,不過只有2018年底到2019年中的幾個月,2019年暑假以後,我在簡中的公共影響力全部清零,遑論一個專欄。

要說那晚說了什麼,倒還真沒什麼。陳老師問我去成都的體驗如何,就好像他在2018年第一次見,也問我那些左翼青年如何,他可能是想挑一些我有意願表達的話題,也可能是對中國年輕人的現狀特別關心。徐曉老師剛從美國回來,打算靜下心寫一點東西,她是許多個時代的親歷者,也與知識界的眾多人物有過密切來往,她的回憶和梳理將會有寶貴的歷史價值。我笑著對吳強兄說,雖然這是咱們第二次見,但我對你的臉可太熟悉了,經常在油管上看到。

那天晚上沒什麼思想上的交鋒,因為我們所有人在能引發爭端的公共議題上,立場都太相近了。我當時剛好完成一篇論述中國自由主義內部的左右之爭的文章,於是把大概內容複述了一下。我對吳強兄說,在我看來,你應該也是左翼自由主義者,他說,我可更為激進啊,我說,非也,“左翼自由主義”最早的提出者是周保松老師,但它在大陸很快就有了自己獨特的演變路徑,逐漸獨立於周老師的版本,“左翼自由主義”生命力強大,是個未竟事業,兄的理念和論述完全可以豐富之、圓滿之。

儘管我們對一些師友變成鐵桿川粉甚至郭粉感到遺憾,且從學術和公共的角度,中國左右兩翼的自由主義的論爭難以避免,並將延續下去,但我仍然認為,左翼自由主義者與右翼自由主義者並非敵人,只是經過2020-2021年的大撕裂,如今想要修補這個裂痕實在是難上加難。我對在座師友說,我教了十年書,面對的都是年齡16-19歲的年輕人,一開始,大部份都是有樸素自由主義意識的,這幾年,認同國家主義的比例以及認同女權主義和(非官方)馬克思主義的比例都在增長(後者當然也不是壞事),但認同自由主義的比例在明顯下降,長此以往,恐怕自由主義真的要被年輕人拋棄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在2018年,要去與新生代的左翼青年接觸,要去與那些同情#MeToo受害者的年輕人接觸。這也是為什麼我這一番遊歷,不僅希望見到多年未見的老師和友人,也希望見到那些實實在在關心著社會變革的年輕人。在重慶和成都的活動的後半段,都有一些年輕人真誠地發問,有一位說到他去年封控期間的一次勇敢的經歷,說到後面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另外有一位,一臉困惑地說,你說你們自由主義者發表過那麼多論述,做了那麼多事,為什麼到我這裡就一點痕跡也沒有呢?我們上哪去了解這些呢?

這些痕跡都被那隻“看得見的手”抹掉了呀。

前幾年我來北京,總能收到706負責人的邀約,讓我做一個講座或者分享,每次都不湊巧,要么那一天有別的安排,要么我已經收到類似的邀約,不想再做一次。這次來,我再也收不到了,因為北京已經沒有706了。

跟川渝的活動不同,最後我和一些讀者朋友在一個非公共的場所見了面,他們確實是衝著我來的,但因為那一天講話的人比較多,我就講得比較少。我覺得我講得沒有前兩個活動好,但這種意識在這樣的場合是多餘的,因為當天的主題與其說是“分享”,不如說是“看見”。這裡與我見面最勤的一個,也已經四年沒有見我了,對於這四年來擔心我的朋友,讓他們看看我還好好地,沒有被恐懼和政治抑鬱擊垮,這個很重要。同樣地,讓我看看現在還有哪些朋友仍然在關注著這些話題,不惜以身犯險,這個也很重要。

我在幾個場合都被人問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

我說,保持身心健康,好好地生活,與值得的人建立更多的聯結,當然也包括你在這樣的場合認識的人,邊說我邊用手指在胸口逆時針地劃了一個大圈。

我的文章寫到這裡,其實已經充滿矛盾:我要寫到我和他們之間的聯結,但這種聯結卻是不可描述的;我們想通過這種聯結克服恐懼,但我卻恐懼這種聯結給他們帶來麻煩。

這種聯結曾經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2019年8月我被網爆,有一些朋友率先站了出來,用另一個hashtag來抵製網爆。有幾個被小粉紅追著罵,還跑來跟我說,嘿,我也罵回去了,他們罵不過我。 30號那晚,我也聽到了這樣拳拳的聲音。有一個大學還沒畢業的男生,說他以後就想當維權律師,想去保護那些無法免於恐懼的人們。另一個已經畢業的,說他已經在做這樣的事,有些事即便看起來是徒勞的,他也能從中發現意義。

那晚他們的兩個前輩也來了,兩位律師也想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些什麼。其中一位發言較多,與在座的朋友討論到#MeToo,討論到川大女生的事件,意外地,他對#MeToo已經有相當多同情的理解,不會動輒想到“誣告”,也知道這是一般的司法程序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相比#MeToo幾年前在自由派中流行的印象,這已經是不小的進步。

有些人下班後匆匆趕來,也有些人提前走了,但大部分聚到午夜,遲遲不願離去。討論結束以後,變成一個個人的私下交談。有一些人激動地過來抱我,有的人拉著我,講著那三年的感受。一位玩朋克的朋友說起紅色說唱,極其不屑,說我們玩朋克的,沒有見過那樣的。

這樣的情景,可能跟一些來的朋友設想得不一樣。十一年前,我去參加一個青年組織的活動,在路上我設想的活動是這樣的:我們每一個人都講一個自己熟悉的題目(我自己想的題目是《麥克道維爾論康德》),每個人講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最後集體提問和討論。這次活動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跟人說的,然而慢慢地,每一個人的情緒就像扎入地下的深根,根與根在土壤裡面交錯,互相牽動。我們前面展示過什麼樣的花與葉,已經不重要了。

走的前兩天,我還是和小新見了面。我想起他和大貓也曾經屬於那個標榜“自由主義”的青年組織,雖然我們和這個組織的主要成員已經不再來往,但還是邀請了因為它而認識的另一些朋友,他們與大貓也基本認識。這次我說話更少了,小新火力全開,更勝當年。他與幾個朋友,借了某位友人的暱稱開了一個公號,就宏觀形勢發表一些判斷,常常贏得喝彩。他借助政治心理學(當然也不是學院裡的那種),對世界主要大國的領導人的執政風格和外交政策進行分析,其合理性倒也不輸一些國際大報的時事評論,比中國絕大部份的文科學者高到不知哪裡去。

和他們分開以後,我又騎著車回到安華西里。 2016年夏天,有一個朋友陪我走到附近,我們兩個左拐右繞,一直沒有找到那條我和大貓經常去吃宵夜的街道,其實那就是外館斜街,而我們在安華路兜兜轉轉,居然沒有找到那裡。

外館斜街沒有什麼美麗的風景,然而我一個人推著那輛單車,在那裡佇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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