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纯
陈纯

青年学者,研究政治哲学、伦理学、价值现象学、思想史与中国当代政治文化

大疫返鄉記

(編輯過)

今年本來是不打算回潮州的,後來聽說外婆的情況不太樂觀,我想著反正也是上網課,去那邊上也未嘗不可,就這樣匆匆忙忙決定回去。


這次對於全中國的老人來說都是渡劫,我太太的爺爺就沒有熬過去,外婆生日的前一天正好是她爺爺的喪禮,她要守孝,不能陪我回去。我對這種事倒是沒那麼在乎,就是親戚們覺得可惜:結婚以來,都沒有帶她回去過一次,難得我這次回來,應該讓大家見見她,誰知出了這種事。


我回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見見剛剛從裡面出來的阿泉。


2019年我寫過一篇《故鄉的沉淪》,裡面稍微提到這件事:阿泉大學畢業以後,在一家科技公司實習,後來公司捲入了P2P業務,被一個還不起錢的用戶舉報,於是公司全員都抓,連他這個已經離職的實習生都沒有放過,判了四年。到去年年底,正好刑滿釋放。


前陣子微信上有一個人,給我發了一個關於我的一個帖子。我對這個號幾乎沒有印象,幾年前加了一些讀者,所以有陌生的號給我發信息,我也並不感到奇怪,但我對這種好事的舉動有點不耐煩,冷冷地回了兩句,就沒有再說話了,只記得他有點慌張地說,我也是反動派。回到潮州,我跟阿泉說,你現在微信叫什麼,給我發個信息。接著,那個陌生的號在我微信上吱了一聲,我問阿泉,你那時怎麼不說你是誰,你說你是我弟,那我肯定不是那個態度。


我在心裡對他是有愧疚的,那時他爸(我大舅)和他的大舅在瓜州為他奔走,我諮詢了不少律師朋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要是想讓他被放出來,怕是得在網上鬧大了才行。那次對P2P的打擊就是“運動式治理”的一個範例,他們公司被當成了典型,老闆判了十幾年,員工幾乎都是三四年起步,走法律渠道是徒勞的。我跟小舅(他叔叔)和他大舅商量,我打算寫一篇東西,也聯繫一些做媒體的朋友,要得到輿論關注應該是不成問題,他們的意思是,還是打官司爭取一下,一個是怕我有危險,二是怕事情鬧大了,他們家面子上不好看。我當時沒有堅持,後面他們提起上訴,二審維持原判。每次想起他就這樣不明不白被關了四年,總是怪自己當時不夠堅決。


阿泉現在在小舅的一個朋友那上班,是一個藥店的倉庫管理,工資當然不高,所幸是他足夠樂觀,他對我說,感覺以後醫藥行業會越來越有利可圖,他想先學習一下。我順著他的話說,對,其實現在大學生畢業大部分也找不到工作,你這個工作也很好,以後再加上你的計算機背景,搞互聯網醫藥,還是挺有前途。


我對阿泉在牢裡的情況頗為關心,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在裡面,沒有被欺負吧?他輕描淡寫地說,沒有,畢竟他們還是花了一些錢打點了關係。他對我談起裡面的見聞,說進去的,大部分確實也不是什麼好人,有貪官,也有坑蒙拐騙的,不過近幾年進了一些大學生,有一些像他一樣,遇到國家要整頓某個行業,於是倒了黴。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群,因為沒有說普通話就被抓進去了,在裡面直接上了手銬和腳銬。他說自己在裡面過得併不慘,但他見過有人沒日沒夜地被獄警打,打得哭爹喊娘也沒人管。


他說剛進去的時候也想過找我幫忙,但不知道如何和我聯繫,我聽他這麼說就更內疚了。在他出來以後,他們還要他交出二十萬的“非法所得”,他拿不出來,就只能先欠著。 “我就一個實習生,哪有什麼非法所得?當時我家為了給我打官司和打點關係,前前後後已經花了幾十萬,現在還欠著人錢。”他說現在自己徵信已經黑了,坐不了高鐵飛機,我說,不被國家體制承認,並不是什麼值得羞辱的事,你哥我也一樣。


阿泉雖然說著說著有點氣,但我感覺他並不沮喪,這多少讓我感到寬慰。他說經歷這件事,他對這個體制已經失望透頂,所以出來以後,看過不少我的文章。他打開豆瓣,搜索一本哲學的科普書,問我這本怎麼樣,我說,這個估計太淺了,給他推薦了張志偉老師的一本,說我大一就是讀這本書,讀完再從裡面挑一些我感興趣的哲學家的著作來讀。我又看到他案頭有一本二戰史,這些都是他進去以前不會看的,他對這個經歷的反應讓我的愧疚有所減少。


外婆今年九十周歲,這四年,他們逢年過節都騙她說,阿泉在深圳打工,公司比較忙,規矩比較多,沒有辦法回來。如今阿泉回來,她卻幾乎不認得他了。


這次外婆的病情究竟如何,大家都說不上來,因為他們沒怎麼帶她去看醫生,主要是醫生也說不知從何下手:她的血氧值尚在正常範圍,但整個人非常虛弱,神誌有時清醒有時迷糊。他們指著我問了她幾次,這是誰?她說,是阿純。然而更多的話她就說不出了。她的幾個子女和媳婦輪流照顧她,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她究竟情況如何。


外婆家的氣氛一點也不凝重,就像是一次正常的過年聚會。和阿泉在房間裡聊完,我和阿江在客廳喝茶,一會兒阿川洗完澡也過來了。前年九月我來參加了他的婚禮,他太太和他一樣,都是潮州的公務員。這兩年中國的地方財政頗為緊張,有不少小城市的公務員已經發不出工資,但潮州非常奇怪,這個GDP在廣東倒數的地方,現在居然有錢修地鐵,還要打通潮汕三市。我問阿川他們收入有沒有變少,他說,不算吧,雖然有些補貼取消了,但是每個月多發了三千。我並沒有再深究,但這種逆勢而上的發展讓我頗感意外。


聊了一陣,又到潮汕人吃宵夜的時間。小時候在這邊過暑假,每到晚上九點多,大舅媽一定要我和海哥吃宵夜,只不過吃的是白粥。按照她的理論,一整晚時間那麼長,到早上才吃飯,肯定是要餓壞的。阿川和我都是生醃愛好者,如今肯定是不會在宵夜吃白粥了。阿江說,要不把阿溪也叫上?阿溪是小舅的兒子,去年剛本科畢業,據說教師資格證都快考到手了。我聽說阿溪以後要當老師,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我是看著這小子長大的,二十幾年來,從未見他捧過一次書。阿江說,我們是絕對支持他當老師的,只要教的不是我們的孩子就行。


阿溪出門十幾分鐘後,我們在群裡喊他說,在樓下買三份汕頭腸粉,他居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等到他拎著幾盒腸粉進門,我就大聲喊他“林老師”,他一下就臉紅了,放下腸粉縮在角落,生怕再引起注意。阿川還是沒有放過他,問他有沒有買考公務員的複習資料?他低聲說還沒有買,阿川繼續叮囑說,你一定要記得。阿溪的狀態與我的當下大學畢業生的了解充分對應:大學畢業,首選還是考公和考編,尤其像他這樣,家裡不指望他拿錢幫補的,準備考公和考編就是不去工作的最好理由。


阿泉最後也忍不住湊到宵夜桌上來,他媽媽一般不讓他吃生醃,但今晚人多勢眾,大舅媽也不好說什麼。在2019年之前,我有七年沒有回潮州,2019年以後,阿泉又有四年不在,我們幾兄弟好久都沒如此齊聚一堂,如今遍插茱萸少一人,那就是在美國的海哥。我們小時候關係有這麼好嗎?也不見得。阿川十歲前脾氣比較橫,經常欺負海哥,每次我幫海哥揍阿川,海哥都會覺得我太過分;阿泉性格溫順,對他哥極其崇拜,對我總是有點敬而遠之。這些年大家也算是各自經歷了一些世事,突然覺得這種從小玩到大的感情難能可貴。


阿泉問在一旁的小舅,外婆生日那天,能不能幫他跟老闆請個假。小舅被逗笑了,說這種事,你該自己開口啊。阿泉說,你跟他比較熟嘛。小舅說,現在他是你老闆了,外婆生日,這種理由光明正大,沒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你就跟他說我小叔叫你也一起來,他大概率不會來的,但這麼說就比較得體。阿泉諾諾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他依然不太善於和人打交道。小舅指著我說,你問問純哥,是不是得學學怎麼跟人打交道?我笑著說,你拿我當榜樣,估計對他沒什麼說服力吧。


我還有另一個表弟,是我爸那邊的親戚,我二姑的兒子,也是從小玩到大。 17號我和表姐(他姐姐)吃了一次晚飯,第二天下午她開車送我去金石。兩天她都和我聊到表弟的狀況:他在工廠裡上班,每個月賺三千多,給他老婆兩千,過年還得給一萬,但她還是嫌他給得太少;她也嫌家里地方不夠住,雖然有兩層,父母住樓下,他們在樓上各自有一間房,但她想把老房子拆了,重新建一棟三層的。家裡沒有這麼多錢,她就讓兩老想法子去借。 “這個錢算下來怎麼也得六七十萬吧?你要說現在只缺一二十萬,我們還能去借,但缺口太大,借不借得上且不說,借了以後也不知道怎麼還。我媽說要不給你們付個商品房的首付(金石的商品房並不貴),你們自己住,以後慢慢供,她也不願意。”


源弟跟我同齡,現在兒子已經上中班。他太太是怎麼願意嫁給他的,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但反正婚後沒多久她就後悔了,等到有了孩子,後悔也沒用了,就湊合著過,只是矛盾頻頻。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缺點就是賺得不夠多,但也算達到國家的平均收入水平,以他的性情,這輩子怕是很難賺什麼大錢,但在這邊能賺大錢的又有幾個呢?


表姐對於這個弟弟,感情比較複雜,她對他當然是疼愛的,有幾年源弟精神狀態不太好,她經常往娘家跑,料理這個料理那個,還和二姑一起帶他去看醫生。然而她喜歡拿我和他比較,覺得他現在一切不如意,就是他小時候不愛讀書,父母還由著他的緣故,所以她現在對自己兩個子女的教育特別重視,有時可能有點苛刻了。表姐也知道我被敏感的經歷,要說讓自己弟弟去承受這些,她大概更加不願意,但她覺得,如果能只學我會讀書會賺錢的那一面,我關注公共事務的那一面完全不要學,那應該就不錯。只是這些真的這麼容易割裂開來嗎?


來到二姑家,源弟也在,他之前的廠沒有熬到防疫放開,已經倒閉了,他在年前找了個新的廠,年後才上班。我和他在茶几邊坐了下來,二姑放下手上的活也過來了,還是說,這次你老婆沒能一起回來太可惜了。二姑丈身體不太好,坐下寒暄了兩句,他們就讓他回房間休息了。他們說現在是冬天,沒有我最愛的草粿(仙草),源弟出門給我買粽球和甜湯,我一邊沖茶,一邊和二姑聊天。


來潮州忘了帶上龍角散,喉嚨不舒服的時候喝上一小杯茶,似乎頗能緩解。潮州人喜歡喝鳳凰單叢,我在外婆家和二姑家喝的都是這個。不一會兒源弟也回來了,我們四人圍著茶几說話,源弟來沖茶。他喝茶非常講究,一壺茶葉只能衝十泡,再多味道就淡了,一定要用沸水沖,衝的時候不能起泡,不然影響口感。我們聊到我兩個堂弟,小叔的兩個兒子,他們也在深圳,但因為我們一東一西,來往並不多。表姐說二叔的五個女兒裡,只有大女兒阿珊跟她有聯繫,其餘的名字樣子都忘了。小姑一家,跟我們兩家人都沒什麼往來。


上一輩的潮汕人普遍重男輕女,所以我二叔生了五個女兒,好不容易才生了一個兒子。表姐說自己絕不會再這樣,她一直教育兒子說,你和你妹妹是平等的,甚至你和爸媽都是平等的,所以家務不能全部給爸媽做,你們也是家裡的一分子,你們兩個都得做。 17號晚吃飯,兩個孩子也跟著她來,我看她兒子說話溫文有禮,女兒自信而表現欲強,覺得她的性別教育做得真是不錯。表姐一直羨慕我妹妹,又會打扮又能賺錢,但在我心裡,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將自己的家庭和父母的家庭都照顧得如此得當,實在是相當了不起的。


源弟對於家庭承擔得確實不夠多,但這更多是能力問題,不是品性和意願問題。在他自己有所意識的時候,生活對他來說就有點吃力了。潮汕地區的教學資源相對匱乏,主要靠學生自己的天賦,源弟一直在金石,沒有過遇到特別好的老師,對於學習缺乏興趣,父母也不想把孩子逼得太緊,實在很難把他讀不好書這點獨立歸因於哪個因素。倒不如說,這邊讀不好書是常態,能讀出去的,才是罕見。我小學就到了深圳,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有幾位數學、英語和歷史老師,給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更別說我還有一位超級學霸表哥,偶爾給我點撥。以源弟曾經的經歷,他如今有這一番面貌,我覺得他已經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


二姑離開的當兒,我和源弟聊到自己剛剛得獎的那本書,他說你不在國內出書,是因為被人針對了吧?我說,好像可以這麼說。於是他說,國內就是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好,莫言得了諾貝爾獎以後,也被國內的人罵得要死。我說對,其中有一個叫司馬南的,最噁心。他說是,哥,你不用管國內的人怎麼說,安心做你的學問就好。我說我這不是什麼出名的獎項,但對我的研究來說只個重要的認可。他說我懂,你一直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我做不到,但我佩服你。


我跟他聊完,絕對不相信他是別人口中的“呆子”。他聊到新冠,說現在死了這麼多人,政府又不願意公開,他覺得這樣的管理模式太不透明了;他聊到自己孩子的教育,說他會告訴他讀好書有多麼重要,但絕不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他上大學,他似乎對所謂的“學歷通脹”有一點濛濛朧朧的感覺,說出來打工也不錯,行行出狀元。


吃完晚飯,感覺還沒聊多久,就已經九點,表弟媳快回來了,他們問我要等等再走嗎,我說等等吧。九點半的時候,一個扎著粗辮、穿著粉色羽絨服的女人,和一個髮型時尚的小男孩一起進門了,兩個人還戴著口罩。源弟讓小男孩喊我“伯伯”,他害羞地輕聲喊了一句,就躲到他媽媽的後面。表弟媳跟我打了招呼以後,一直跟表姐聊天,表姐是她在這個家裡最能說得上話的。她對大傢伙就說了一句,說二姑丈那個樣子,一點活都不能讓他幹,然後又對著源弟說,你有空就多乾一點,別老蹲在電視前。源弟說,我活也沒少干呀,語氣倒沒有一點不耐煩。


回去的路上,我收到陳椰兄的信息,問我明日何時到樟林。陳椰兄是我大學時的師兄、博士時的同學,因為我讀研讀了兩年,他讀了三年,畢業後去了華師工作,上公共課。


我們離上次見面,已經有十年了。十年前是他回深大開會,我在深圳家中寫博士論文,於是約在文山湖見面。這次他聽說我回潮州,問我是否有空到他樟林的祖宅喝杯茶。這幾年,我時常在朋友圈看到他發自己修繕祖宅的照片,後來似乎還把祖宅做成了一個開放的展館,經常承辦有關潮汕文化的座談會。他還幫鄉里的人整理舊物和修族譜,儼然已經成為澄海一地的鄉賢。


19號我一大早打車從湘橋到樟東僑聯,另一位澄海的朋友也在,剛好我們都認識。椰兄帶我們到他祖宅的品茗居喝茶,旁邊有一桶他接的山泉水,比我表弟更加講究。他說時間差不多了,他得到附近的永定樓,給一些年輕學生做僑批展覽的介紹,於是帶我們穿過了幾個小巷,來到了樟林古港的舊址,永定樓就在旁邊。


在1860年代汕頭興起前,樟林港是潮汕地區的第一大港口。當年潮汕乃至客家贛南都沿著韓江流域到樟林港出發,坐著紅頭船去南洋闖蕩。 “如今這條河道已經被縮窄,一度變成死水,是近年將河道疏通,水才重新變活了。”椰兄又指著這附近的一些樓房說:“民國那一代的樟林歸僑,有一批是思想相當激進的,曾想在這一帶建立一個'大同村',這附近的一些宅子,就是他們建的,是潮汕地區最早用上自來水的民居。作家秦牧那會兒就住在河對岸的那棟樓。”我順著他指著方向看去,看到一家寫著“粽球”的店。他說:“在粽球的後面。”


我們正聊著,迎面走來兩個女生,用潮汕話對椰兄說,學生來得差不多了。椰兄邀我們一起去,進了大門,一些年輕的學生漸漸向他圍了過來,從高中到大學都有。椰兄說,這個展覽,我講兩個小時都行,要我半個小時給你們講完,對我是個挑戰,但我盡量。所謂的“僑批”,就是華僑從海外寄回家的匯款帶信件。 《僑批檔案》是中國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名錄”的十三個項目之一。永定樓的這個展館,是椰兄和幾個朋友一起策劃佈置的,櫃檯的信封和信件,是椰兄的朋友用毛筆模仿書寫的,其他的諸如各種僑批的分類和介紹,視頻的製作和配音,前前後後花了他們一年的時間。


椰兄給這些學生的講解,是極其細緻的,我聽了一遍,也不能複述出十之七八。這些寄回僑批的華僑和他們的家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他們一般會請人代筆,比如樟林這邊有一位人稱“寫批洪”的洪銘通先生,為人代寫書信,還有所謂“四不寫”原則,其中有一條:誇大兒孫不肖引以為同情以求多寄錢者不寫。這便引出了僑批裡的一條主線:在外闖蕩的人,和在家操持的人,通過僑批,互相討價還價。在一個展廳,椰兄向我們展示了僑批裡出現最頻繁的字,那便是“難”,在外打拼不易。有一篇長達150公分的最長僑批,文采斐然,其中有如下詞句,將“難”的心境,寫得入木三分:“自知當此生意苦淡,才識有限,舍而就他,未必能優於此,總之貧而清較勝富而濁,人生幾何,系能為五斗米而長吞心血?”另一份僑批,寄回五十元,詳細講明如何掰成十四份,分贈各位親屬。


展出的僑批裡也不盡是這些人生艱難,也有纏綿悱惻的情書,其中最為耐人尋味的一篇,是寫給自己已婚的姨親表妹的:“彼時為何你不出一言,實在愚哉。倘有出一聲,如今即成為最快樂清心愛情的佳偶,但木已刻成舟,追想亦算是無益,不過此時心中偶觸起來,不得不寫幾行字來告訴你。”椰兄在講解此篇時,幾次忍俊不禁,說八卦色彩太濃,不宜對遊客細說,我倒覺得這封僑批可以媲美《霍亂時期的愛情》,可惜沒有再來一個秦牧,將其背後的故事演繹成傳世佳作(秦牧另有一篇《情書》,被椰兄的團隊做成短視頻動畫,椰兄親自給寫字先生配音)。


回到椰兄祖宅,我已經深受震撼,一是對潮汕人與“家”的羈絆,二是對樟林的人文環境。前者不好發感慨,後者我倒是可以坦率直言。我2019年和2021年兩次回沙溪,發現不僅民生凋敝,而且雜亂的新建民居與殘破的傳統老宅形成鮮明對比,一副被世界遺棄、任其自生自滅的模樣,而樟林卻頗有歐洲小鎮的風骨,舊中藏新,新舊相映,這與椰兄這樣的文化研究者為樟林投入大量心血有著莫大的關係。


椰兄說自己為了籌措款項,不得不常與現實體制周旋。文化項目投入周期長,不易出政績,地方有錢還是更想投在路橋基建上面。他又感慨自己為學十數載,深受體制的束縛,許多話不敢直說,“但見到你暢快直言,身體力行,還是深感佩服。”我問他是否還在做薛侃,他說是,嶺南儒學一脈,是他學問的根基。明代的儒者,已經從“得君行道”走向“覺民行道”,在潮汕一帶,這種儒學的實踐有著更具體的表現形態,這就是他研究的重點。我說你不僅是在研究他們,你也是在接過他們的衣缽,但我覺得這才是做學問的本真模樣,不僅僅是冷眼靜觀和客觀剖析,而是將學問與時代和自身的生命相結合,以本己的生命熱情熔化冰冷的學問之石,看看碰撞出的岩漿,會凝固成什麼新的形態。


2012年秋天,祖叔陳偉南迴潮州接受潮汕幾地政府的表彰,也讓我一同隨行,我在潮州呆了近一周的時間,此後直到2019年11月,我都沒有再回來過。如今想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隔了那麼久都不回去,大抵就是每個有空的時節,都有更想去的地方吧。我以前說過,自己對潮汕文化並沒有太多認同,但近年有所感觸,可能是自己對潮汕文化本身的理解也是比較扁平化的,而不是活潑潑的,像椰兄所收集的那些僑批,就讓我了解到潮汕人之百態,並非如我以前想像的那般刻板。椰兄的展廳,動畫的結尾播放的是“玩具船長”的《一封僑批》,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五條人”的《阿珍愛上了阿強》。


18號晚,表姐的車開在金石的路上,我看到兩旁的店鋪和十幾年前如此相似,突然問她,你現在還有少韓師兄的消息嗎?少韓師兄是表姐的中學同學,也是我大學的師兄,在我剛上深大那會兒,表姐叮囑他給我一些照顧,於是他帶著我去了同鄉會,讓我結識了第一批文學院以外的朋友。她說,好像聽說他回潮州發展了,但我沒有他的微信。我指著近處一家簡陋的餐廳,說大三那一年,我來金石看你們,少韓師兄剛好也在金石,他帶著我們兩個一起去參加你們的同學聚餐,飯後還對我說,在金石只能吃得這麼簡單,不要介意。其實那頓我吃得好極了,現在還經常回想起來,那個小鎮春節的夜晚。


表姐說,可能是你太念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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