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纯
陈纯

青年学者,研究政治哲学、伦理学、价值现象学、思想史与中国当代政治文化

我在深圳的社交生活

大約是九年前,我去北京訪學一個月回到廣州,和鄧偉生老師說起那邊的氛圍,“幾乎遇到的每個人都和我聊政治哲學”。他說,這氛圍有點不正常。我以為他要說不該聊得那麼沉重,該談點日常生活什麼的,誰知他凝神望著空中,說,形而上學才是第一哲學嘛,怎麼都聊政治哲學呢?

2012年暑假,我就是在這樣的熏陶之下,回到了生活二十年的深圳。那時我的博士課程早已修完,助教課程也剛結束,我把資料打包收拾好,回家裡寫畢業論文。讀了兩三個月文獻以後,我在長輩的介紹下認識了阿朗,他是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比我年齡稍長,在新西蘭工作多年以後回到深圳,還沒結婚。

有人以為我是深二代,在深圳必然有去不完的飯局和酒局,畢竟從小到大的同學都在這邊。這真是天大的誤會。首先我有不少以前的同學已經不在深圳。這裡面分四種情況,一種是移民到了國外,主要是澳洲和加拿大,去過“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生活。另一種是去了別的城市發展,以北京上海居多,因為有的行業,比如傳媒、學術、教育、醫療,在深圳不一定能獲得最好的前程。還有一種是不太喜歡深圳的氛圍,選擇去一個小眾城市生活的,比如我的小學同學辛瑤遙,已經在景德鎮做陶瓷十年,現在是蜚聲海外的藝術家;初中同學楚琳,一次旅行去了拉薩,從此在那生活數年。

最後一種不多見:某些我小時候的玩伴,在後來人生的某個階段,突然就決定回到自己原來的家鄉,不在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呆了。每個深二代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一些同學,他們讀完初中就不讀了,要么早早地出去“揾食”,要么稀里糊塗過了幾年再開始對自己的人生重新規劃。如果父母有些家底,那他們的日子還不一定會過得糟糕,但倘若家境比較慘淡,那隻能憑他們自己的運氣和讀書以外的本事了。其中一些被“淘汰出局”,也是意料之中。

我不能說離開的那些同窗恰好就是跟我玩得好的,但我一年裡確實沒動過幾次想和老同學聚一聚的念頭,這更有可能是因為我以前玩得來的同學也很少。這個情況很好解釋,那就是“不合群”、“長得寒磣”、“嘴不甜”這三樣我幾乎全佔。要說我的才華得不到同學的賞識,那也很牽強,畢竟我不覺得那時的自己有什麼才華。事實上,那些願意搭理我的同學才是人中菩薩,他們本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同學”的精神在我身上挖掘長處,就這樣還有幾個被我氣走了。

回來九年去過兩次同學會,第一次是高三同學聚會,去的幾乎都是女生,聊奶粉和尿片,實在插不上話;第二次大學同學聚會,本來氣氛頗為融洽,但有一位覺得自己賺了很多錢的同學一直搶麥克風,給自己開的公司打廣告。從此我屏蔽了一切同學聚會的通知。那些還有聯繫的男性同窗,正值孩子最需要陪伴的時期,一有時間也是花在家人身上,即便偶爾想要找人喝酒吐苦水,也甚少會想到我這個住在空中樓閣的人。

剛回深圳那會兒我就預知了自己和故交的狀態會是這樣,所以早就想好了:如果我還想要有任何社交的話,那隻能厚著臉皮去重新認識朋友。阿朗的及時出現,幫我省掉了好多臉皮。這倒不是說我跟他本人玩得有多好,而是他背後有一個龐大的網絡。現在的海歸圈是什麼樣的生態我不太了解,但2012年的時候,這個圈子的活動可以用“層出不窮”來形容。我一度覺得,這裡面沒有誕生幾部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的小說,是深圳文化人的失職。

海歸圈裡面,外來人才和深二代的比例,大約一半一半。兩邊沒有各自抱團,而是以職業、興趣、人際關係,形成一個個小團體,裡面不是海歸的人也很多,但他們有另一些可以拿得上檯面的標籤,比如“博士”或“富二代”。阿朗的群都是他回國以後通過各種方式認識的朋友,裡面的人參加社交活動的目的相當明確,那就是找對象。有一位情急之下還說過這樣的話:“深圳單身比例這麼高,深圳市政府是要負責任的!”

其中也有一些是想結交人脈方便搞錢的,但並不是主流,跟現在不太一樣。我印像很深的是一個留日回來的博士,形像很到位,還上過《非誠勿擾》,他就是這樣的例外。就我跟他打交道的短短一兩年,他就做過婚慶、環保設備、美式口語,每次都是攤子舖得太大,資金或其他環節跟不上,潦草收場。他以為我是那種有錢親戚多得數不過來的深二代,做環保設備那會兒找過我,極力勸我拉親戚給他投資,說發達以後一定資助學術事業的發展。我當時就覺得他背景調查做得這麼糟,畫大餅的功夫這麼差,要成功應該是有點難度的。

要找對象的那些人,幾乎每一兩週就會參加一次圈內組織的活動,阿朗對一個很愛組織活動的女生很感興趣,於是我們兩個群經常聯誼。有兩個場地是我們常去的,一個是大劇院那邊的一個酒館,老闆是留法回來的海歸,在法國買下了一個酒莊,還獲得過“騎士”的封號。他平時閒著無事,喜歡邀我們去玩,把會議室重新收拾一下,用投影儀放文藝片,偶爾攛掇我們開一兩瓶起泡酒。另一個同樣是賣紅酒的,只是店面沒有那麼大,中間有一張長桌,我懷疑主要用來玩狼人殺。他喜歡聽我講一些學術和思想一類的話題,讓我把讀書會開在他那裡,他給我們供應茶水點心,分文不收。


我明白社交生活對我的意義:我不需要傾訴什麼煩惱,但需要每隔一段時間,和一些朋友見見面,聊點什麼,或者一起做點什麼,如此我不至孤獨成疾。海歸圈的朋友漸次結婚以後,我和他們也便疏遠了。有兩三年,“阿瓦隆”成為我社交生活的紐帶。每週六下午,或週日下午,在南園路的92°咖啡,我們一殺就是四五個小時,有人甚至從龍崗坐長途車過來。同樣地,我們聚得越來越少,原因是裡面結婚的朋友逐漸多起來,還有兩個互相看對眼了,直接領證。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過群體生活,為的是最終過上二人世界。這倒也沒什麼錯。

即便那些深圳的朋友都沒有結婚,我和他們的來往,也不能滿足我對人與人交往的全部需要。我不想總是躲在自己的私人空間裡閱讀和寫作,也不希望好難得出去一趟,談論的話題卻僅限於和異性、家庭和工作。在《存在主義咖啡館》裡有這樣的描寫,讓我心馳神往:“很多年裡,薩特和波伏娃都住在聖日耳曼區的廉價旅館裡,並成天在比沒有暖氣的旅館房間暖和的咖啡館裡寫作。他們最中意的花神咖啡館、雙偶咖啡館和拿破崙酒吧,全都集中在聖日耳曼大道和波拿巴大街之間的拐角。花神咖啡館是最棒的,因為當聒噪的記者或過路客太煩擾時,老闆有時候會讓他們去樓上的私人房間里工作。不過,他們也喜歡樓下那些充滿生氣的桌子,至少早期的時候是這樣:因為薩特喜歡在嘈雜和喧鬧的公共場所工作。他和波伏娃會'上朝',同很多朋友、同事、藝術家、作家、學生和戀人侃侃而談,每個人都抽著香煙或煙斗,一邊吞雲吐霧,一邊七嘴八舌地說話。”

2014年初,我聽說劉擎老師要在周保松老師家的“犁典沙龍”上分享他那篇《中國語境下的自由主義》,特意從羅湖口岸過去,坐港鐵到“大學站”,又由一位藝術家打扮的司機搭載,兜兜轉轉地上了山。當天慈繼偉先生、週濂老師、滕彪兄都在場,就在那幾十平方的客廳,爆發了激烈的思想碰撞。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社交活動的樣子,可一而不可再:我們通過在私人空間中運用公共理性,隨時隨地地讓公共性“當下呈現”。

黃律還沒有去日本前那幾年,經常會從香港過深圳來找我。他是在外所工作,並不直接與政治哲學相關,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對那些問題的思考。我記得他有好幾次約我吃八合裡,說深圳的牛肉火鍋比香港的好吃,還說香港是個物質主義過度氾濫的城市,他在那裡也找不到人聊這樣的話題。等我將周保松老師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已經快要離開了。我是那種不把文章以外的觀點太當一回事的人,所以當面或網上聊天,只要對方的觀點不太過分,我都不想爭辯太多。但他和我不同,即便是聊天,他也會在一些細節上極其較真,為此不惜讓人不快。我們見面,往往是他說得多我說得少。他有太多的思考需要表達,但礙於自己的身份,不能輕易形諸筆墨,而我對於自身還沒成熟的想法,總是羞於啟齒,這反倒讓我們相處愉快。

黃律去日本前後的一兩年,賈葭兄和鄒思聰前後腳也來了深圳,機緣巧合之下,我還認識了金心異老師,這使得我的社交生活有了較大的改變。賈葭兄在境內外幾家頭部媒體都擔任過重要職務,還是“騰訊大家”的創始人,他不做媒體人以後,一方面開起了移民公司,實踐他“早發早移”、“早移早發”的宗旨,另一方面,他做起了更細緻的歷史學研究,前兩年還出版了《摩登中華》一書。鄒思聰與我相識多年,還曾經是我在端的編輯,如果沒有他的鼓勵,我大概也不會走上研究當代中國政治文化的不歸路,那本《自由主義的重生與政治德性》就更不可能出版了。他在香港讀書工作多年以後,似乎覺得深圳是一個更有迴旋空間的城市,於是來此地工作,如此我們才得以見第一次面。

金心異老師,是有名的“深圳三劍客”之一,研究深圳產業發展的專家,但在李寧引介之前,我並不了解。第一次見面以後,他私下與我討論康德與羅爾斯,有過這樣一個判斷,與我不謀而合:中國現在最需要的哲學家還是康德。金老師做過市人大代表,但他是不折不扣的深圳民間思想家,深圳政府部門的人對他是又敬又怕,怕他不動聲色就把一些政策給批判一番。他對我最大的影響,是燃起我對做“深圳研究”的熱情,讓我意識到自身的經歷和理論儲備,都與這個我在其中長大的城市有著緊密的聯繫。

三位師友有各自喜好的社交方式。賈兄喜歡在都都的天台聚會,同去的還有一些圈中好友,但經常臨時起意,我無法每次都赴約。他對於自由派的掌故極其熟悉,且交遊廣闊,話題總是順手拈來,而都都對邊疆史的研究在他和我之上,他們兩個一唱一和,旁人略插幾句,一個晚上就過去了。我與思聰、來福有定期的聚會,往往是交流最近寫的一些文章,或者談及某些一直關注的學術問題,如果有同溫層的朋友來找我,也認識思聰的,我一般會把他也叫上。至於金老師,我和他基本是以設宴的方式見面。一次是他設宴款待眾友,也邀請了我,另一次是我在新居設宴,將他和賈葭兄、都都、思聰、來福,還有以前和我一起辦讀書會的劉揚一併請了過來。

除此之外,我還有兩種社交關係,與一般人不同。一種便是前面提到的同溫層的朋友。他們大多在網上讀過我的文章,加過微信,恰好經過深圳,順便約我吃個飯。如果可能,我一般都會叫上他人,因為我在上課或正式的講座以外,實在不善言辭。只有一種情況是我欣然前往的,那就是對方約我聊某個我感興趣的學術問題或公共議題,且ta掌握著某種我並不熟悉的材料、視角或分析框架。我對純粹的磨嘴皮或者口頭輸出觀點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主要是廢嗓。

另一種來自我已經畢業的學生。他們有的在國外上了一兩年大學,學術視野和學術功底都有了相當程度的拓展,想要回來與我分享,這是最讓我感動的,也是我教書的初衷所在。另外的一些僅是回來和我敘舊,這種我一樣歡迎,但有時我看到他們身上有一些變化:他們“成熟”得太快,比我更了解社會運作的潛規則,承擔著更多的家族使命,於是理想主義的熱情隨著他們青少年時光的逝去而日漸消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的社交是有嚴重缺憾的:我沒有那種一般意義上的“死黨”或“鐵哥們”,就是有一到兩三個人,對自己瞭如指掌,無話不談,可以結伴一起去瘋玩的。最近兩天在讀魯迅的《吶喊》和《朝花夕拾》,看到他寫閏土和範愛農,雖然一個是虛構的,一個是真實的,但總覺得心有戚戚焉:我從小到大的故交已經說不上話了,而同溫層的朋友並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且常常陷入政治抑鬱之中。大約知識分子的生活,本身就是割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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