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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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类学和性别研究议题。

黑狗日記(1):我想你確實有抑鬱症

大學的商學院獨占一座小山頭,於是下課回到主校園吃飯要搭兩段長長的扶手電梯下山。那天夕陽金光燦燦,一牆之隔外邵氏片廠的斑駁外牆也順眼了許多。我心情頗不錯,接起了來香港後的第一通私人來電。

電話那頭是學校心理健康中心的諮詢師。有一面之緣,暑假期間鬼使神差的給自己報了「適應大學生活」迎新營,其中一項是填抑鬱和焦慮量表,似乎結果不大好。

電梯下行,我抬眼盯著海濱藍到不像話的天,覺得莫名其妙。 「抑鬱」是個離心中充滿憧憬的大一新生太遙遠的詞,更何況我剛剛擺脫了可怕的高考。我想到量表裡似乎有些蠻悲觀的論斷——譬如世界是不會變好的——於是急忙撇清:我是出於哲學性思考選的啦,對待生活我不是這樣子。

諮詢師似乎鬆了一口氣,儘管她自動忽略了前半句,強調「量表只是對當時情況的反應,現在覺得還不錯就好」;但她又不無擔心:「之後隨時歡迎找我們聊聊天。」

我心想總算應付過去,順便和朋友吐槽了這一切的荒謬。

「她懂什麼啊?」


精神科醫師停下筆,抬頭問我:「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心情不太好呢?」

此時距離畢業還有半年,同樣是陽光喜人的下午。一段時間後,當我又想起第一次見精神科醫生的經歷時,總會想起初入大學時坐電梯下山的那個金燦燦的黃昏。

要定義「不好」,首先得有「好」的概念;要尋找心情不好的源頭,總得先有心情好的時候——我忽然發覺很難回想起上一個心情很好的時期。或者說「心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片混沌。我的生活主旋律似乎就像四月的回南天,一團濃霧的籠罩下,或開心、或難過,都看不真切。更何況我很少認知到自己的情緒,無論好或不好。最常見的感受只有疲憊:「好累啊,什麼都不想做」,然後默念「行成於思毀於隨」。

我陷入回憶。但醫生仍然用期許的眼神直視我。於是我口不擇言:「呃,高二的時候有一段很長的……情緒很不好。再早有點記不清楚……」

醫生語調略帶憂傷:「現在在香港讀書?研究生?」

「對……啊不對,本科,今年大四。」我在想「一般」的大四生活應該是什麼狀態……大概不會有造訪精神病專科醫院這一項吧。

醫生說話的語氣更溫柔了,他開始給每張檢查單標記號:「這個在二樓,另外兩個檢查在三樓(他的數字寫的很漂亮)。你可以先去抽血,那個結果等的久一點。你說半年前做了24小時心電圖,沒查出什麼問題,這次就不做啦,省點錢。都做完了不用等報告,直接敲門進來找我就好。」

於是我走出診室,鼻頭有點酸。這個體驗和我想像的「一個人去醫院」不大一樣。


見醫生這件事,和我的上一個抑鬱期有六個月的時間差。我想人大概是狀態不錯的時候,才有能力對自己負責。但也有一個困擾:隔了那麼久,當試圖描述抑鬱時期的經歷時,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真切。似乎記憶本身在捉弄我,那段時間發生的事變得愈發模糊了起來。

我想起那時在北歐交換,每天極度疲倦,起床、刮鬍子、噴香水出門變成了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我想起有時晚上九點半就會睡著,凌晨數次被噩夢驚醒,早上四點半睜眼望天;有時又輾轉反側一整夜,直到陽光逐漸沿著窗簾的縫隙在地上映出金色的方塊,我心懷感恩的閉上眼。我想起極度懼怕社交,不敢點開Facebook messenger看小組作業的進度;不用和任何人交流是我吃飯購物的第一準則,因此避開商學院的中庭,吃了整整一學期宿舍樓下的餐廳,因為老闆不會主動搭話。我想起幾乎推掉了所有任務,每天無所事事的打發時間;實在忍不住了就隨性旅行,但不過換一個地方失眠。我想起依靠咖啡因活著,一天狂灌六杯;同時又咖啡因敏感,半夜胃痛。我想起每天數著回香港的日子。我堅信是環境出了問題,回去了就好了。

就好了嗎?我心裡清醒:不會好的。我相信自己已無可救藥,因此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錯誤」和「我」的界限混沌了,換言之,我察覺出有點東西不太對勁,但自然而然的把一切問題歸因在「我」身上。因此我被困住了。除了消解掉我,我找不到消解問題的方式。

哦對了,那時候的我才不覺得「抑鬱症」和我有關。我只是單純的,全面的,爛透了。


我畢竟撐到了回香港。芬蘭航空的飛機彷彿是移動的天堂。十個小時,我看到赤臘角的漁船(貨輪?),熱淚盈眶。

回學校的好處是和支持系統——原諒和諮詢師聊了太多次的我學會了他們的術語——聯繫更緊密。但就像新年過了人不會變的煥然一新一樣,壓力源和抑鬱狀態當然沒有放過我。我依然失眠、心境惡劣、偶爾覺得人生無望。每天睡前慶幸自己又熬過了一天,然後把第二天的時間表塞滿。忙碌分散了留給情緒的時間。但「不覺察」的混沌同樣意味著不穩定和脆弱。九月,一連串神奇的事件又一次給了我會心一擊。除了偶爾在熬不過去的深夜給朋友打電話說我好難過,我手足無措。

我被打垮了。按照一般成長主題電影的故事線,這時候應當從天而降一個英雄拯救我。確實有英雄人物逐個出現,可惜我很久之後才意識到,「修好我」的願望本身也不怎麼正常。

第一位英雄是一個同病相憐的朋友,原諒我這麼形容她。她在我第一百零一條描述自己活不下去的微博下面建議我,不然約一個學校的心理諮詢師試試?

哦,學校有心理諮詢服務誒。我忽然意識到。


多麼荒謬。入學的第一周,就有諮詢師打電話提醒我日後可以聊聊。而其後的每個學期,我都會收到無數封關愛心理健康的郵件,甚至有一半文件夾是隨手從他們擺的攤位拿來用的。我校的心理健康關懷做的仁至義盡,開學會擺攤,期中會擺攤,期末還會大型擺攤,順便把治療犬們帶到大堂招攬人氣。

但我從未想過,這些服務和我有關。

我打開那個色彩斑斕的網頁。大概所有人最初對諮詢都是抱有戒心的——大二時我也考慮過這個選項,但覺得商學院的就業諮詢師不了解我的痛苦,學校的心理諮詢師不了解我的選擇。幼稚極了的念頭就如此根深蒂固的伴隨我三年。我以同樣的懷疑審視學校的諮詢師介紹網頁,直到看到某位新來的實習諮詢師——他的簡介到底打消了疑慮:擅長領域裡排在最後的可憐兮兮的LGBTQ+,學術背景裡的性別研究MPhil——我剎那間覺得自己被看見。

以及他放在簡介裡的照片笑的很開心。


這位諮詢師分外火爆,最近的可供預約時間是在三週後。朋友後來提醒我可以發郵件問問額外時段,但顯然「對不認識的人提出請求」於抑鬱的我而言,還是遠超能力範疇之外。收到確認郵件已經讓我感恩到落淚了。大概抑鬱讓我多愁善感吧,似乎所有的溫柔時刻都能直接戳進心裡。

預約的那天坐在等候的公共區域,不知為何,那裡的沙發、飲水機、茶包、紙巾、甚至書架都讓我覺得分外安全。諮詢師幾分鐘後出現,帶我走進隔壁的小房間。下午的陽光依然很好,我隨手撿起一個抱枕。

“我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用這句開頭。

第一次諮詢超時了很久,所幸他的人本主義訓練並沒有嚴格的時間邊界。我講了很久亂七八糟的故事,他很少插話,安靜的聽,偶爾做筆記,有時問我,「那時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我討厭回答不出問題的感覺,但坦誠是我的美德:「我不清楚,我從來沒有想過。」

他沒有要接話的意思。

「可能…」我的另一個美德是幫助談話避免尷尬。我開始想像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遇到這樣的情況會作何反應,「會很委屈吧。對,會很委屈吧。」

「你會覺得有點委屈,可能會覺得對你很不公平。這樣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

我還是不知道,我忽然委屈起來了。

好想哭哦。


諮詢師幫我預約了下一個時間段,順便佈置了家庭作業——我經歷的諮詢師都很愛給我佈置作業。很簡單,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做而一直沒做的事,(瑜伽),那就去試試看。

崇尚瑜伽的人似乎對一切spiritual的東西都很感興趣——大型連鎖瑜伽館除了基礎的Asana課,一定有meditation,有detox,當然也有yoga therapy。

對試堂猶豫不決時,這位瑜伽老師的簡介鼓勵了我:Yoga is the only escape from his intense career in fashion industry....he takes his practice seriously, but he doesn't take himself too seriously... His aim is to inspire others to live an authentic yogic lifestyle on and off the mat, and he leads his classes in this way.

他的課比介紹裡寫的還要溫柔。在Yoga therapy,他會抓住每一個機會強調正念:

“Just bend your knees cause inside softness is way more important than physical one;

“You may feel pain or tons of distracting thoughts, and just observe it, don't judge, I want you to learn to accept your body;

“Tools are made for your comfort and using it doesn't necessarily mean you are not independent;

“some poses are not made for full engagement, so be mindful to your shoulders for sometimes we tend to tense ourselves to face the world; sometimes it's painful to stretch, sometimes it's painful to not be that tense.”

某次練習,他的開場白是 “How is everything going? Today's the last day of September, you may feel tired, you may have walked through a harsh journey, it's ok.” 他在savasana時又撿起話頭, “now consider, how many times have you fully stopped yourself in this fleeting month?”

瑜伽課成瞭如何與世界相處的訓練。​​​斷斷續續在學校接受諮詢,幾個月間這座城市和我都在經歷巨變。在諮詢的鼓勵下,以及瑜伽老師日復一日「接受你自己」的雞湯中,我決定把一切推翻重來——我曾以為改變的幻想是圍城裡的得隴望蜀,卻發現前者不過是缺乏勇氣又畏懼改變的藉口。

諮詢師說他不會幫助我做選擇,但一直鼓勵我可以勇敢一點。當我告訴他想撿起性別研究時,他興奮的給我推薦了可以申請的獎學金。

和這位諮詢師有三次共同工作,他的開場白非常一致:「你換了髮型」、「你換了新袋子」。回頭再看,會忽然想起馬男波傑克里,堪稱經典的母親葬禮的那一集,波傑克在葬禮的演講闡述了很久被母親認可的渴求,最後發現走錯了房間。

人是很感到被理解,是很難聽到“I see you”。


調整目標到底解決了一部分問題,但生活沒想放過我。 2019年秋天,抑鬱讓本就同情心氾濫的我更加敏感,社交網絡觸目驚心的圖片和氣氛緊張的對立一次次把我逼進應激狀態。我回家,我逃離家。我躲進感到安全的空間,每天過著咖啡館學習 - 回朋友家休息的兩點一線的生活。

回學校。生活變的更加極簡——準備申請,期末考試,間歇鍛煉。第一位諮詢師在我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實習結束,我被轉介給了他的督導。倒也不是說非性少數群體無法給性少數群體做諮詢——只是畢竟「有隔」,我下意識的避開一切相關話題。

她非常專業,就像任何一個來訪者一樣對待我,絕不會因為性少數有任何歧視。她經驗和人生經歷都更豐富,幫我解決了很多職業發展的焦慮、和改變後的困惑。但當外圍的因素被排除,LGBTQ+成了非常重要的標籤甚至問題的根源時,諮詢關係該怎麼發展?

老生常談的問題,這次的我沒那麼幸運。學校提供的諮詢畢竟更像危機干預,危機解除了,我也確實學到了新技能。任務圓滿完成,皆大歡喜,似乎一切都該回歸正常——但說實話,我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應當是怎樣的感受。但我知道因為一件小事,一整天都活在「人生失去意義」和「我真爛」的漩渦裡,最後靠心理健康中心的自助手冊走出來的狀態,大概還有很多改善的空間。


於是再一次在同病相憐的朋友的建議下,我去了精神科。儘管一波三折,儘管中間取消了兩次預約,我到底在豆瓣看了十幾篇經驗貼給自己壯膽,而朋友也貼心的分享了她的就診經歷——我難以描述這一點的重要性,就好像漫漫長夜裡忽然出現了一縷光,就好像走夜路時心裡清楚,前方有人在等我。

坐港鐵過關,順路買一杯芋泥波波。坐公交去醫院,出示身份證和支付寶繳掛號費,拿著一張發票走去了分診台。在走廊漫長的等待。終於坐在醫生的對面,又緊張的說不出話。

詳細問診,量表,生化檢查,腦電波圖……穿著統一制服的志願者阿姨不斷給我指路,甚至因為我去洗手間耽誤了太久、她安排下一個人先檢查而連連道歉。我又一次深深的覺得我不配,反而放鬆了下來,以至於腦海裡全程浮現「以輕鬆愉快的心情面對就好了」。

檢查結束,又一次坐在醫生對面。他調出結果單,又一次簡單問診,給電子病歷敲上復發性抑鬱障礙——現為中度發作(我以為自己現在不在抑鬱期了!)。

我忽然如釋重負——我是真的生病了啊。

我感動又欣喜,從循證醫學的數據來看,我的心境是有機會得到改善的!這對於深信自己遭到命運的詛咒的我而言,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一點點藥物治療,你覺得可以嗎?」醫生輕鬆的說著,轉頭看向了我。

「哦,好啊,當然。」

於是去領藥。再見面時,他收拾好了所有的單據交給我,開始講解藥應當怎麼吃,什麼時候吃,有哪些注意事項,常見的不良反應該怎麼辦,順便約好了複診的時間。 (「上午來的話檢查好做一點,但你從香港過來,太早了不方便,十點半你看可以嗎?」)

「有空的話,記得運動,多曬曬太陽。」


臨走前他叮嚀我記得買一本病歷夾好所有資料。

「下次吧……我……沒有現金。」我羞於啟齒,心想這個全程微信掃碼的醫院怎麼病歷偏偏要付現金一塊。一錢包的洋紫荊都在嘲笑我。

「給」,醫生從包裡摸出一個硬幣。


回香港的路上,我在微博裡寫,陳醫生人太好了,為了不讓他失望,我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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