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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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类学和性别研究议题。

《叔·叔》:我们该如何纪念叔·叔们?

关注老年男同志群体的港片《叔·叔》夺得金像奖最佳男主角与最佳女配角,入选70届柏林电影节。在和风细雨式的动人细节里,我们得以一窥老年同志被遮蔽的情欲和精神世界。

“我儿子劝我信教时说:‘爸,等我死了,就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你。’”

六十五岁的海望向七十岁的柏,平静重复儿子当年的话。而自称“不信神佛也不信观世音”的柏,伸手接过了十字架挂坠。

这是老年同志爱侣相见恨晚的海誓山盟,克制、直击生死。

柏与海

海早年和妻子离婚,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如今和他一家同住。虽然全无威严,三代人生活倒也还算温馨:和儿子一家人开玩笑说请你们送我去养老院时,儿媳开解“你儿子这么孝顺,送我去都不会送你去。”

柏年轻时一无所有游泳偷渡来港,和妻子一路相互扶持,如今儿女双全,第二个孙子将要出生。

他们各自保有秘密。和不少五十年代前出生的男同志一般,香港电影《叔·叔》的两位主人公娴熟得将生活劈为两半,忠于自己的“同志”部分,融入社会的“父亲”、“妻子”、“好男人”部分。海每周和儿子一家人去教会,也去社区服务中心和同志老友庆祝生日。柏晚上接孙女放学回家吃饭,白天开的士间隙在公厕猎艳。

两套生活有清晰的空间界限:属于自己的公厕、桑拿和公园,属于社会的居所、工作和街坊。两者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海与柏的相遇。

在晚年遇到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是一种罪吗?

第一次相遇,有家室的柏只想寻欢,单身的海更想要稳定的感情“先做朋友看”,柏讪讪说下次吧,两人不欢而散。

第二次在公园相遇,话题延展到家庭和人生经历,临别时柏送海回家,一边说不收朋友钱,一边要他坐在后排。

那道墙在轰然崩塌:先是时间的融合,再是空间的坍缩。海在晚上传来消息,柏一边埋怨要注意时间,一边心急火燎的下楼打电话。“我不会再打扰你。”“我不是这个意思。”

柏和海在同志桑拿约会,鱼水之欢后,海躺在柏的腿上,听他讲米店送货的发家史,倾诉自己曾经因为不会英文找不到工作的苦。

“我们这一代人谁没吃过苦”,柏一下下顺着海的头发,某层界限被轰然打破。

几天后,柏趁儿子一家旅行,邀海来家里小住。当家庭缺席时,海终于拾回老年的从容:两人逛菜场,尽显杀价的本领,在爱人面前表现的像他炫耀成绩的孙女。晚饭有番茄牛肉、清蒸石斑,海给柏盛汤时视线离不开他的脸。饭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含情脉脉的对望,情欲一寸寸展开。

此刻属于“私人”和“家庭”的割裂空间终于被打破融合,柏和海在本属于自己又不属于本我的空间,仿佛享受着偷情的快感,却又大张旗鼓、名正言顺。他们试图夺回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权,尽管短暂,尽管仰仗儿子不在家。

柏也礼尚往来,邀请海参加小女儿婚礼。喜酒高朋满座,柏用老邻居的名义将柏介绍给家人、同事和邻居。觥筹交错,海祝福新人早生贵子,眼里是叮嘱自己的女儿女婿的笑意。曲终人散,一家子人在门口列队和老友们道别,柏握住海的手良久。“谢谢你邀请我”,“是要多谢你赏光”。曲折爱意在大庭广众间说的明目张胆。

家有一GAY

《叔·叔》剧本脱胎自香港大学教授江紹祺的口述历史作品《男男正传》。江在香港书展一次谈及采访经历时,提到他惊讶于访谈对象竟然能把故事说得如此流畅通顺。他追问来访者们是否曾将故事告诉别人,却全是否定的回答。他猜测,这些人或许已经在脑海里排练了几十年,只等待着一个出口。

《叔·叔》有不少“食饭戏”,因江在另一本著作《华人男同志跨地域研究》中提出,家庭是华人生命的重心,无论拥抱家庭、抑或逃离家庭。在华人语境下,“出柜”不一定是和家庭割裂的身份政治,亦可能是和解的决心、对家庭的回归;而在“出柜”之前,家是华人男同志逃离的对象、不安的来源。

柏和海在老年试图整合一生的不同身份时,融合的空间带来做自己的畅快淋漓;但当海与柏试图允许空间的交织、寻找更完全的“自己”时,身份危机下潜藏着的重重矛盾也依次彰显。他们成长于极端强调家庭价值的殖民统治,而九十年代前,男性同性性行为在殖民法例是刑事罪行。江引用Ho(2004)的观点,认为“香港殖民政府巧妙的撷取中国孝道和功利主义倾向”,借此建立「家庭生命政治」的统治秩序:在英国统治、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前提下,各个阶层的香港家庭都努力工作、力争上游和严守纪律。全社会的范围内,殖民政府借此建立了异性恋家庭规范的意识形态,要求子女,尤其是儿子,去遵从父母期待,结婚生子以延续香火,不能从事任何有损家庭声望的事。对于海和柏一般的性少数群体而言,他们也因此被「规训为温顺的异性恋儿子」。

这一理论解释了海与儿子的复杂权力结构。在母亲角色长年的缺位下,海没有成为威严、权威的父亲,反而在家中畏手畏脚:因为缺席查经班被儿子指责,在面对孙辈时屈居儿子之下(想要在晚上给孙女甜点,孙女却在儿子的命令下乖乖去洗澡)。导演在映后谈解释:海一辈子都因为性少数的身份而觉得愧对孩子,责怪自己没能建立完整的家庭,遗憾儿子成长中母爱的缺失。

海面对家庭时的怯懦,还因为同志身份是宗教信仰中的原罪,是不可告人、令全家在教会蒙羞之所在。教会是海一家的固定社交场所、精神支柱、甚至是他儿子与儿媳相遇和定情之处。但香港平等机会委员会2016年发布的报告指出,同志教友一经出柜,可能面临被赶出教会、被逼在礼拜中认罪等等歧视。一些教会散播恐同言论,还会要求同志信徒接受扭转治疗。海尽管单身多年,经济自立,但出柜却可能意味着令儿子丧失长久的友谊和年少时的记忆。

“家庭美满”的柏面临的抉择或许比海更艰难。柏和妻子相依为命多年,吃饭时拆开大闸蟹把蟹黄递给妻子,在婚礼拍大合照时握住忍不住流泪的她的手。他兢兢业业完成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不甘心一辈子在米店送货,于是考了执照,买了的士又供了房,如今儿子事业有成,女儿也找到了心上人。

他将同性情欲的部分压到最小,没去过桑拿泳池,偶尔在公厕寻欢也速战速决、不容许暗生情愫。第三次相遇,海带他去心爱的茶餐厅,他却因为空间逼仄、和陌生人搭台而浑身不自在。躺在小房间里,他问海“你知道那个知名同志桑拿吗”时,海一副“怎么会没去过”的谈笑风生,衬出柏对香港同志空间几乎一无所知。

海带领柏走进了属于同性情欲表达的空间。在流动着暧昧暗涌的同志桑拿,他看到相差三四十岁的爱侣,看到互相扶持的同志好友。当老板以三十块的晚餐友情价创造新的社交空间,请顾客们同台吃饭时,他迷惑了。只有几面之缘的他和海被评价“你们看上去也不只十年了吧”,他尴尬的笑笑,低头扒饭吃,仿佛前半生都被否定。

柏的妻子当然也是受伤的一方。男权社会下,隐忍作为美德被传颂。多年来妻子怎么可能从没质疑过柏的身份?尽管电影不曾着墨,但当柏第一次因为海的讯息借口买东西下楼时,妻子从厨房飘来充满质疑和慌张的“买什么?”婚姻中的不稳定,观众已经心知肚明。婚礼当天,柏握住海的手久久不放,他身旁妻子的眼神写满真相大白的痛苦和惊慌。

当柏正式退休,收到儿子的第一笔家用(给父母的零花钱),他站在阳台一夜未眠;他不知道的是,妻子也在房间里辗转流泪一夜。

被遮蔽的长者经验

《叔·叔》的副线探讨了同志养老问题。

海和另几位老年同志每隔一段时间会在社区中心参与活动,这是属于他们的安全空间和社交场所,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身份此刻可以大胆展现。海的一位老友超仔独居一辈子,老来行动不便,常需接受针灸治疗。海一次去中医馆接他回家,我们借导演的镜头得以一窥老年独居同志的生活:居住在村屋中,墙面开裂,风扇老旧。海去帮他收拾衣服时,转头他已经在沙发上歪头睡着。

超仔因为在同志游行被电视拍到,被邻居种种非议,以至于再也不愿公开发声。海去针灸馆接他,老板兴奋提起,之前陪他的不总是那个穿漂亮衣服的男人;海扶他回家时,恰巧出门的隔壁邻居便在背后交换眼神。影片描摹了保守社区里异性恋对同志的眼光——友善也好,歧视也罢,却总是因探听隐私、充满想象而惹人不快。

数年来香港同志运动在文化和经济领域极速扩展。除了关注绯闻和噱头、发表恐同言论的八卦小报,一批批描述「比异性恋更浪漫」乃至「和异性恋一样浪漫」的小说、戏剧、电影、歌曲不断涌现,而已和男友在国外结婚的出柜议员,关锦鹏、林奕华等等同志明星,也在不断修正公众对于同志社群的认知。然而新自由主义下塑造的「男同志好公民」形象是中产、年轻、气质阳刚的。周游列国、操流利英文、出入高档场所、热衷健身、身着名牌品味高雅、聪明上进有事业心的男同志形象,借极高的消费权和文化定型一方面反抗异性恋叙事、一方面臣服于对男性气质和资本市场的极端崇拜。新创造出的同志空间,如高档健身房和名牌店,排斥了其他年龄、身材、种族和性别气质的公民,而老年男同志是“最不可见”的群体之一。江紹祺描述他们的生活是“一整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一个繁华背后迅速凋零的人生”。在香港电影市场,尽管《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爱你,西蒙》、《谁先爱上他的》等关注男同性恋社群的电影获得不俗的票房成绩,而《欲火的少女画像》、《再见,南屏晚钟》等非商业片也在一些专打文艺片之院线获得一定曝光,但聚焦边缘中的边缘的老年同志、女同性恋、跨性别、性别酷儿等电影,依然被认为是“票房毒药”。

《叔·叔》导演楊曜愷前两部作品关注酷儿离散,即在英美的华人男同志的生活。他自2000年起担任香港同志影展(hklgff)行政总监,二十年后,以获得金马金像多项提名的《叔·叔》展开香港同志影史新的篇章,期待能将公众的视线投向少有涉及的老年同志领域。

维持《男男正传》的口述历史介质,电影琐碎而生活化,导演在映后谈笑称申请港府两笔基金都不成功,“一个觉得不够commercial(商业化),一个觉得不够experimental(先锋)。”写剧本用了一年半,找演员花了将近一年,筹备经费请关锦鹏找了两岸三地的人脉都不成功,最后靠在同志社群开共读会,询问参与者有没有兴趣投资。

电影里,当老友超仔拒绝前往立法会公开咨询、支持兴建同志养老院时,爱出风头、行事夸张的Dior反问他:“你不为自己出声,将来谁为我们出声?” 楊曜愷自己是同志,“因为我本身是同性恋,从头到尾都是少数”,因此“想替一个少数群体发声”,想做那个说话的人。他期待“我希望有一部分不常看同志电影的观众,看完后会改变对同志、长者的看法。”

在故事的尾声,海在夜里打开公众咨询的视频,Dior讲:“我们一辈子都活在柜子里,老了也没法做自己……兴建同志安老院,或许有点引人注目。但没关系,因为不同,所以美丽。”在门外听到视频里发言的儿子敲门说,孙女睡了,声音小点吧。他选择保留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拉回了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希望下一代人不必如此,不再需要活在柜子里,不再必须在社会身份和自我认同里二选一。


年轻人(年轻gay)的爱情故事轰轰烈烈,老年人的故事却是“到老了,仍然不能做自己”。

当然,老年未必意味一切都是负面。“神婆”超仔墙上贴了神佛,也有宣传册和彩虹旗。这是老年人的妥协和坚持,是社区中心里的定期聚会建立的认同和骄傲。当妻子清为了女儿比男友小十岁、未婚先孕、男友找不到工作而坚决反对恋情时,柏不仅调和两代人间的矛盾,也把的士给了女婿,帮他开启婚后生活。或许在压抑情欲一生后,他放下世俗眼光决定支持爱情本身。酷儿文化对主流视角的颠覆性,或多或少得以彰显。

海心知“爱上有家室的,没结果”,将希望放在下一世,送出十字架是因为“我只是怕死了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柏最终从黄粱一梦惊醒,他收下儿子的家用,将出租车交给待业的女婿,挽着女儿的手走进早餐店,坐公交接送孙女上学。

故事的结局不算结局,生活还在继续。海丢掉了与年轻时男友的照片和纪念物,在台湾的合照背面写着“友谊永驻”。柏若有所思的走进教堂,坐在长椅上望向祭坛。最后的镜头给了祭坛一个特写,上面刻着“do this in remembrance of me”(你们应当这样行,为的是纪念我)。我们该如何纪念叔叔们?我们该记住什么?


参考资料:

孫耀東、黃慧貞、黃怡美、黃妙賢、麥穎思、蔡寶瓊、林靜雯、劉德輝:《有关立法禁止性倾向、性别认同及双性人身份歧视的研究报告》(2016)

江紹祺:《华人男同志跨地域研究》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

許莉霞:《專訪〈叔.叔〉導演楊曜愷: 為老年同志打開一道門》明周文化 05.05.2020

張書瑋:《專訪〈叔.叔〉導演楊曜愷:電影像戀愛,你會想像下一個情人的模樣》Initium 03.05.2020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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