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丹瑪丹
馬丹瑪丹

紀錄水邊發生的事,徒勞的打撈我們自己。

失根的神州大陆子民,我的外省家族奋力又丑陋的活着

(编辑过)

我是在我的这个年龄层(1992年生)少见的眷村第三代,自小住在用廉价建材搭建的临时性眷村中,只是很可惜,并不是如大家想像中的外省家庭典型。诸如台湾以眷村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小毕的故事》、《光阴的故事》或是《一把青》,的确某些元素会让我有所共鸣,但那些多数是被境况较好的外省人视为一种光彩,先祖的奋力抵抗与爱国情操,当我审视自己的父系家庭时,其实所有人都是奋力又丑陋的活着,动荡大时代的小人物其实只想活下去。

我的爷爷当过汉奸事迹败露被日本人关过狗笼,混过共产党但为了逃来台湾假冒过世同袍的身分,一生不羁的他活到了92岁,而我的奶奶,也在上周以91岁的高龄仙逝。

奶奶16岁时为了帮在国民党当兵的舅老爷送棉被,结果一送就送到了台湾。我依稀记得在爷爷过世多年后,我与母亲生疏的拜会她时,讨论当年的逃难路线,奶奶有些错乱的指着香港地图说着她在哪处待了一年半载,然后路线是节节败退,一路到了台湾,再也没有见到家乡的母亲与意中人。

父亲的家族成员仿佛一生都在逃难,台湾对于父亲这些外省第二代并不是根,他们的父母终生被生离死别及家乡的思念折磨,这似乎导致我的爷爷奶奶十分薄情寡义。大女儿欠了一屁股的债全家人间蒸发,虔诚奉养父母的我父亲壮年因抑郁酗酒肝病过世,爷爷奶奶选择迎回早年败光家产的大儿子,驱逐我们一家孤儿寡母甚至在大伯的怂恿下提告侵占财产,之后两家再也不相往来,数年过去,造成家族分裂的大伯也很讽刺的同样因为肝病过世。

其实自爷爷过世,我已经快10年没有见过奶奶了,几年前她曾经跟我母亲说,我可能跪下来妳也没有办法原谅我。母亲无法原谅,她在做一个好媳妇与好母亲之间做出了自己也痛苦的选择,这是她一生在与父亲婚姻的阴影下第一次不再懦弱,只是这种愤怒的行为表达,对她来说也变成了折磨。

奶奶在今年农历年前过世,消息传进了我们家庭中,产生混乱的情绪漩涡。奶奶头七的前一天我们一家聚在一起首度讨论这个家族重大的伤痛,母亲与较年长的长姐召唤回当年的痛苦情绪中,深陷破碎与矛盾,母亲诚实与伤心的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痛,她身为本省人嫁来这个家,自小接受了根深蒂固的党国教育而向往外省文化的她,喊奶奶一声妈,期待的只是能够被接纳与被爱,但在这个漂流的家族中,爱却是一件苛求的事。

姐姐是愤怒的,她试图表现轻蔑却无法冷静下来,较年长的她不自觉的扛下这些情绪,我们有时候以为所谓的「不原谅」可以报复伤害者,但深陷受害者立场痛苦的其实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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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奶奶临终前的5年内,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密的家人。此生唯一真心爱过她的人是我过世的父亲,随后爷爷过世,再来是大伯,再也没有家人陪伴于她身边,仅剩大伯生前最后一任女友及一位堂姐非义务性质的照顾奶奶,过年身为长孙的弟弟及我妈妈会回去探望,但她也渐渐不记得她的孙子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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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法会结束,渐趋冷静的姐姐载我回家的路上突然开口,她说奶奶其实还有一个孩子。

「诶,是生在大伯之前吗?」

「对,妈妈说奶奶在逃难时生的,但好像在睡梦中因为翻身不慎,不小心将孩子闷死了......」

途经三厂市场时,姐姐继续说:

「奶奶刚来台湾时就住在这附近,很难想像她才18、19岁吧,就一个人靠女红养三个小孩,爷爷也只拿一点钱回家,其他都拿去玩,甚至有小三跑上门理论,原来以为爷爷是单身。」

「奶奶其实一生都缺乏安全感,但她直至临终前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误以为钱就是她的安全感,因此人生中的每个选择她都以金钱为考量对吧?」说完我不禁难过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爷爷奶奶跟爸爸他们到底都在想什么。」姐姐讲完这些后我们的机车就抛锚了,礼拜天没有车行,地点还刚好在眷村老家的路口。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走回家。

「我觉得爸爸始终无法承认自己生命的脆弱。」我这样跟姐姐说。

「他为了代替不成材的长子支撑起全家,不断否定自己生命的脆弱,直至生命被医生宣告只剩3个月,还在继续喝,3个月后就走了。」

然后我跟姐姐不禁吐槽,实在是没有什么常识,人生也不知道在干麻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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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临终的前几个月,一直要求照护移工带她去领钱,凹不过她的移工陪她到处领了10多万回家,钱就丢在橱柜里没有使用,以为是老人家的恍惚与闹脾气。某一天深夜移工被吵起床,发现奶奶一个人在厕所,哭着把10多万的钞票通通冲到马桶。

一生为了钱把家人的连结都剪开,甚至挑拨离间,奶奶只是为了得到有保障的爱,但人生的最后近20年,她发现她有钱,但没有人愿意陪伴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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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奶奶火化的日子,一早大家为她诵经祈福,瞻仰遗容时发现她比记忆中的模样更加枯瘦,直至出殡走进羽化馆时,在我们推着棺木喊着火来了,奶奶快走之后,大家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现场每个人都泣不成声,遗憾与悲伤交杂,但疏离与矛盾的关系使大家各自站在角落拭泪。

我选择宽恕,我选择爱,我更骄傲于我的家人们在最终选择宽恕,我们终于可以从这个家族创伤中走上释放与疗愈的第一步。这花了十多年,如此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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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会中法师的一段引魂言令我印象深刻,在冷淡寂寞的灵堂中,格外感到凄凉与遗憾:

南柯一梦属黄梁堪叹人生不久长

有生有死皆有命无贫无富亦无常

魂飞魄散归何处性朗心空望故乡

渐对虚空伸召请领沾经咒往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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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这位与我缘分淡薄,但是身为我奶奶的灵魂,无牵无挂,获得最终的内在平静,人生旅途最终能够一望她不复见的故乡,魂归西方。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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