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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行記· 2、紫心勳章的秘密(揭示實質分歧)

辯論讓我明白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我們大多數情況下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爭論的焦點到底是什麼。

比如說,辯論的一個惡名是牠喜歡糾纏概念,不過,它所糾纏的真的只是概念嗎?

因為哈佛公開課視頻而爆紅的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其課程同名著作《公正:該如何做是好? 》中舉了這樣一個看起來像是在定義上糾結的例子:美國軍方為表彰在戰場上受傷或死亡的士兵設立了紫心勳章,在這裡“傷亡”是個硬指標,然而問題是,“受傷”是否包括心理創傷?那些由於戰爭而患上應激性創傷綜合症的士兵是否有資格獲得紫心勳章?換句話說,“心病是不是病?”“傷心是不是傷?”

當然,如果說心理疾病往往會比肉體上的傷害更痛苦,也更難痊癒,憑什麼由於戰爭造成的心理創傷不能構成獲得勳章的要件?難道犧牲條胳膊的是英雄,犧牲了整個人生的反而不是英雄? ——然而反過來說,如果心理疾病也是病,心理創傷也叫“傷”,那些特別敏感,以至於聽見槍響就直接嚇破苦膽的人,是不是都得發個勳章戴?

兩個推論同樣荒謬。你看,這就是概念的模糊必定會帶來的兩難。

不過,爭執的焦點真的只在“受傷”這個概念上嗎?

如果思考止於這個層次,桑德爾就只是浪得虛名。而事實上,他敏銳地發現,問題的核心並不是紫心勳章的頒發條件裡對於“受傷”如何定義,而是要看到紫心勳章的原本意圖在於激勵士兵的勇氣,受傷只是個比較容易判斷的外在標準而已。正是由於“勇氣”才是潛在的關鍵詞,所以才會導致人們對於血肉橫飛的烈士口服心服,卻難免會對心理創傷的受害者表示某種質疑——畢竟人們通常都會認為,只有那些缺乏勇氣的士兵,才會容易在戰爭中患上這種應激性的精神疾病。所以,如果你熱衷於維護那些被國家遺忘的老兵的權益,就千萬不要把爭論的焦點放在如何定義“傷”這個概念上,而是要通過實證研究向公眾表明,一個人是否勇敢作戰,跟他是否容易患上這種由戰爭引起的心理疾病其實並無關聯。

原來,在我們以為是問題焦點的那些爭論背後,往往會有另外一個真正的核心問題啞然不語。並不是人類的思考必然會讓上帝發笑,而是因為人類思考不到點子上,才會讓上帝默默地打出一句“呵呵”。

這裡還有一個身邊的例子。我曾經在南京給一場辯論賽當評委,當時,場上一所名頭響亮得振聾發聵的國內頂尖大學辯論隊,為了論證“不應該限制高校應屆畢業生報考省級公務員”,在他們的對手,一所幾乎要排到一百位左右的非著名大學的同學面前反復強調,只有考試才是真正公平的,只有考試才能最好地表現出一個人的能力,只能考試才能選拔出真正的人才,只有考試巴拉巴拉……這裡的隱含信息在觀眾心中造成的怨念是如此明顯,以至於當對手只是弱弱地問了一句“難道我們考試沒你們好,就能說我們一定不是人才嗎?”全場就突然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不要問掌聲是為誰而鼓,掌聲就是觀眾們為自己而鼓,因為比起有幸進入這所學校的同學,幾乎所有觀眾在考試方面都是失敗者。

不出所料,他們自以為意外地輸掉了這場比賽,並且在賽后仍然覺得憤憤不平。這像極了咬死追問“心病為什麼不是病”的那種直腸子邏輯——然而決定辯論勝負的關鍵從來都不是表層的定義和邏輯,而是背後所隱藏的社會心態這個天平向哪方傾斜。

總之,如果你不能敏銳地發現那些檯面下真正起作用的東西,沉默的大多數就會以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讓你在檯面上死得很難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萬用的靈丹,我只能說:要小心,語言中隱藏著人類最隱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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