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式的马特市游记

前文刚刚说过海明威作为一个作家已经明显过时（dated），如今又写出“海明威式的马特市游记”这样的标题。这明显是有自打嘴巴或恶作剧之嫌。为了避嫌，有必要先做一点解释。

首先要说，海明威作为一个作家（writer）明显过时之说只是一面之词。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实际存在过的人和留下许多作品的作家，海明威必定是多面的。因此，他完全可以在一方面或多方面过时，但在另外一方面或多方面还没有过时，甚至永远也不会过时。

比如说，作为一个记者出身的写手/小说家/游记作家，海明威在其写作中除了注意避免给读者制造不必要的悬念之外，也非常注重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跟读者说理，其中包括展示道理，把正面反面的道理都尽力清楚和完整地展示出来，让读者觉得他不是在耍聪明或自说自话，而是要跟读者认真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所思。

如此对读者认真的写作方法和写作态度永远不会过时，尽管这种方法和态度不是唯一正确的。

就记者出身的写手而言，海明威跟欧洲十九世纪的著名写手、大名鼎鼎的卡尔·马克思（Karl Marx）有一拼。马克思作为一个社会、经济、政治研究者，他在这些领域的研究及其写作在很多方面已经过时。但是，作为一个长期以写新闻报道谋生的人，马克思大量的新闻写作作品仍是一流的，其新闻分析报道仍可以充当今日学习新闻写作的人的摹本、范本。

但现在我不想扩大战线由海明威说到马克思然后一路说开去，而是想严守本文的标题、话题、主题，继续说“海明威式的马特市游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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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写作生涯中，海明威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文学创作，一类就是游记。前文简短讨论和批评的《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以及前文没有提及的《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s of Africa就是他的两部著名的游记类作品。

海明威在分别在上述两部作品中提出了至今为世界各国众多批评家和读者反复引用的说法。在《午后之死》中，他提出了文学写作著名的所谓“冰山理论”。在《非洲的青山》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现代美国文学始祖和巅峰说：

All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comes from one book by Mark Twain called Huckleberry Finn…. All American writing comes from that. There was nothing before. There has been nothing as good since.

所有的现代美国文学来来自马克吐温的一本叫《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书....所有的美国文学写作都来自那里。在那之前没有什么。自那时以来也没有什么跟它一样好。

在这里，我忍不住要再说一点题外话。

假如说海明威作为一个写手有什么让我感觉特别可爱之处，我就要说他的特别可爱之处在于他敢于冒被嘲笑和哄笑的风险顶风作案，说冒险的话，说很绝的话。例如，他提出“冰山理论”就是说很冒险的话。（后来果然有个叫津轻海峡的人在马特市把他驳了个体无完肤，惨不忍睹。）

又例如，他提出的现代美国文学始祖和巅峰说也是一样的冒险。

然而，截至目前，他这一说法似乎立住了（尽管自以为犀利过人的津轻海峡试图在他这说法上钻洞安放炸药，把他炸个稀巴烂，但津轻海峡不安好心搜索枯肠，钻头觅缝，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挖空心思，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钻洞，只能恨恨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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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海明威今天还活着，假如海明威实在闲得蛋痛，于是游览了马特市Matters Town，他游览了一圈之后会写下怎样的游记呐？或者说，他对马特市的市政管理会有什么观感和评论呐？

或者说，假如我们尽力模仿海明威的笔调，观点，态度来介绍和解说马特市，就像他介绍和解说西班牙斗牛一样，我们可以怎么写才算是模仿得有些海明威的味道，甚至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呐？

为了照猫画虎模仿海明威，就必须先认真复习海明威（译文有多处修改）：

At the first bullfight I ever went to I expected to be horrified and perhaps sickened by what I had been told would happen to the horses. Everything I had read about the bull ring insisted on that point; most people who wrote of it condemned bullfighting outright as a stupid brutal business, but even those that spoke well of it as an exhibition of skill and as a spectacle deplored the use of the horses and were apologetic about the whole thing. 

第一次观看斗牛时，有人早就把参加斗牛的马的事情跟我说了。当时我预计自己会被马要有的遭遇惊骇，甚至会为此感到厌恶。 我读到的有关斗牛场的所有文字都强调了这一点。 大多数写过斗牛的人都直截了当地强烈谴责斗牛是一种愚蠢而残酷的行为，但即使是那些称赞斗牛是一种技巧展示和奇观的人也对使用表示马痛心疾首，并觉得这种事说不过去。

The killing of the horses in the ring was considered indefensible. I suppose, from a modern moral point of view, that is, a Christian point of view, the whole bullfight is indefensible; there is certainly much cruelty, 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 and there is always death, and I should not try to defend it now, only to tell honestly the things I have found true about it. 

在使马丧命斗牛场被认为是难以辩护的。 我想，从现代道德的角度来看，即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斗牛本身就难以辩护； 肯定有很多残酷，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危险，总是有死亡，我现在不应该试图为它辩护。我只是要诚实地陈述我所看到的关于它的真实情况。

To do this I must be altogether frank, or try to be, and if those who read this decide with disgust that it is written by some one who lacks their, the readers', fineness of feeling I can only plead that this may be true. But whoever reads this can only truly make such a judgment when he, or she, has seen the things that are spoken of and knows truly what their reactions to them would be.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完全坦诚或竭力完全坦诚。如果那些读到本文的人感到厌恶，认为这是一个缺乏读者那样的感情细腻敏锐的人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 但无论是谁读到本文，只有当他或她亲眼目睹了我所谈的事并真正知道自己对这些事的反应时，才能真正做出这样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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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海明威的榜样或摹本在，虚拟、模拟或戏仿的海明威的马特市游记似乎也不是很难：

第一次来马特市的时候，有人早就跟我说了马特市的萧条和无聊。当时我预计我会被那里门可罗雀的市面惹笑，甚至会感到自己居然也来这种地方实在是无聊透顶，没出息到家。我所听到的所有有关马特市的传说都强调了它的小众（即作它为一个社交媒体的人气寡淡、虽生犹死）。大多数跟我谈起马特市的人都说，马特市作为一个贩卖自由表达的集市是一个失败。但即使是赞扬马特市的人也对马特市的不求上进感到痛心疾首，并为此感到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好不容易投资开辟了一个市场却不求上进、不好好经营它，让它一直处于痛苦的濒死状态，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不死不活，死活都很难受，这是难以辩护的。 我想，从现代道德的角度来看，即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做法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14-30节）。投资市场肯定要面对很多烦心的事，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风险，总是有亏本，我现在不应该试图为亏本辩护。我只是要诚实地陈述我所看到的关于马特市的真实情况。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完全坦诚或竭力完全坦诚。我要承认，马特市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这就是，一个卖家在这里稍微展露一点好货色就可以令人侧目。当然，这种矮子里面拔将军拔出来的佼佼者谈不上有多少能耐，因此也谈不上有多少荣光。如果那些读到本文的人感到厌恶，认为这是一个斤斤计较于名利得失的恶俗之辈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 但无论是谁读到本文，只有当他或她亲眼目睹了我所谈的事并真正知道自己对这些事的反应时，才能真正做出这样的判断。

在马特市上闲逛一圈下来，发现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做法，这就是，各个商家随时有了什么新鲜的或优质的货色不能摆到朋友经过的大街上通过自己的朋友的认可、传颂和推销而提升销售额，而是必须深藏在自家的地窖里，并寄希望于每一个潜在的顾客能跌下去或钻进去查找一番。

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社交媒体网站，马特市没有时间线；一个用户在马特市上看了什么，夸赞了什么，抨击了什么，追踪该用户的其他用户一目了然地知道，要想知道就必须变成密探或特务，去翻找他/她的橱柜或垃圾桶，甚至不得不扒粪（为何要扒粪，下文即将说明）。这种反社会、反社交甚至反人类的设置完全是跟社交媒体的基本宗旨和功用背道而驰，是自寻死路的做法和节奏。

此外，作为一个市场，马特市的市场管理或市场基本建设还很不上轨道。任何一个市场开设之后要想维持下去并令人持续感到方便或感到尚有可取之处，就必须有起码的、有效的市场秩序维持机制，对明显的肆意破坏市场的行为予以有效和及时的制止。

长久以来，马特市一直有一种明显的破坏行为，这就是，有人用重复发帖大量灌水的方式给TA不喜欢的用户留言，导致该用户的留言区变成灌水区甚至是粪坑。这种做法相当于传统社会的无赖在商家门口屙屎。在现代文明国家和社会，这样的无赖会被逮捕、罚款乃至判刑。

马特市经费有限，执法力量有限，不能进行这样的执法，这是可以理解的。但长期放任这种无赖肆意四处屙屎则不可理喻到可笑，这种局面也使马特市的市容以及味道与粪坑毫无二致。（注：其中一位以大量屙屎为战略武器的家伙最近身披多个马甲，仅是在可怜的津轻海峡一篇文章下的留言区就连续屙了约300泡；是的，诸位没有看错，确实是约叁佰泡。）

要想维持说得过去的市容，马特市能做的起码的事情是找一个软木塞把四处屙屎的用户屁眼塞住，使喜欢四处屙的人感到难受，从而促使该人放弃四处屙屎的恶习或恶作剧。实际上，许多网站已经早就卓有成效地使用了这种非常人道的软木塞（其公开的设计和用法是，电脑系统发现有用户短时间内大量重复发帖、有恶意灌水行为，就在第一时间暂时或永久停止其使用权）。

马特市的非常要命的问题说起来不是很多，但很明显，很刺眼。然而，不知为什么（somehow），它就是迟迟不能或不肯解决，哪怕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也拖着不办，不管不问不解决，好像是在坚决找死。

这里的好消息是，它基本上已经成功了。

这种成功目前已经有了明显的效果，其中包括越来越多的好写手原本就是以十分勉强的聊胜于无的鸡肋心态光顾马特市，现在转而对它采取狗不理的心态，干脆不来了。

从各种意义上说，一个社交媒体自寻死路的成功征兆莫甚于此。

说起自寻死路，其实也可以非常有趣的。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基督教历史上的一位殉道者。那位殉道者因坚持自己的信仰被送上了火刑柱，被烧烤，可谓自寻死路。

但那位先生的不同寻常在于，他被烧烤得要死时候居然还有兴致对行刑的人说：啊呀，我这一边已经烤熟啦，该给我反转一下身体，烤另一边啦。

马特市当局的主事者是否能展示出这种gallows humor（绞架上的幽默），值得期待。

附记：

从种种迹象来看，海明威今天游览马特市跟他当年游览战时的中国一样，其观感或心得必定是浮皮潦草的，甚至是误导读者的。因为他大有可能不了解现在的马特市，就像他不了解当年的中国，只是凭他的肉眼和自以为犀利的洞见来看人看事，导致他难免荒腔走板，不着调，不靠谱，不可信，经不起认真的推敲，也经不起历史的检验，谁信他谁倒霉。

比如，海明威在访问战时的中国首都重庆时见到了蒋介石，也见到了中共派驻重庆的代表周恩来。他不喜欢蒋介石，但非常喜欢和敬佩周恩来，说周是个富有魅力和智慧的人。如今人们知道，周恩来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杀人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连他自己的养女也不屑保护，睁眼看着她被流氓打死也不施援手。

蒋介石纵有百般的不是（而且也确实是劣迹多端），但就做人和从政的卑鄙和残忍而言是万万追不上周恩来的。说周恩来这样的人富有魅力和智慧，只能说是瞎眼或缺心眼。

很不幸，海明威就是这样的一个瞎眼或缺心眼的人。他要是真写出一篇马特市游记，会写得怎样？这真是一个死无对证的问题了。但我实在不看好他。

关于海明威1941年的中国游，和对蒋介石、周恩来的印象，见Sheila Melvin写的Hemingway’s Literary Escape一文。Melvin在该文中还罗列了海明威其他有趣的劣迹。我就不要在这里剧透了。该文的链接是：

https://www.chinafile.com/reporting-opinion/caixin-media/hemingways-literary-esca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