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

「總體上來說，他們讓我們覺得沒錢是一種恥辱。」

「這么說。你是站在窮人一邊了？」

「不。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沒錢和恥辱劃上等號，并不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拿起一塊石頭扔出去，它就會掉到地上。萬有引力，對吧？萬有引力這玩意一定會讓石頭回到地面。但沒錢是一種恥辱這種想法，不是萬有引力。」

「但沒錢確實挺難的。」

「對。沒錢不讓人愉快。但這跟恥辱什么的，扯不上半點關系。沒有啤酒，也讓我遺憾，但我可以去下一個酒館，沒人會說我沒有喝上啤酒，就低人一等。但沒錢不是這樣，你看，總有什么讓我們感到自責。大概和生了什么說不得的怪病一樣。你知道古代有麻風病人被隔離的事情吧？沒錢的人，也是這樣子被這個社會說隔離的。」

「這樣說，似乎偏離了事實。」

「那只是因為你只是缺錢，但還不是沒錢，孩子。」

就這樣，他喝完了最后一杯酒，還說了聲感謝，然后推門揚長而去。

若不是現在沒人會在都市里騎馬，我想他最該有的交通工具，應該是那種牛仔騎的劣馬。再不濟，騎上一輛閃閃發亮的摩托，也是非常符合他的態度。但這是一個又窮又有個性的老頭，他沒有任何交通工具，他也不喜歡騎那輛老腳踏車。所以，我能隔著玻璃，看見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遠，直到背影消失在一片櫥窗燈光的陰影之中。

「挺怪。」酒保如是說。他也跟著聽了很久，但并沒有太多興趣，今天換班的病了，他已經支撐了一個晚上，時不時都要捂著嘴打哈欠。

我說：「挺有意思。」

叔本華這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在他生前就告訴我們：我們不能生活在過去，也不能生活在未來，當下，是我們能把握的唯一時刻。

老頭對此深表同意，但認為這句話還缺了一點灑脫，因為在他看來，我們連當下也不擁有。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在當下的時候，當下已然變成過去。換句話說，我們每一秒鐘的生命，都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幻象。

「但我的拳頭，能夠讓我的鼻子很痛。」我想。

這些問題很難說有什么答案。

我也不認為，自己打算在喝酒的時候，找這種哲學問題的麻煩。

酒保擦拭著最后一個杯子，把它擺好。

我也喝完最后一口酒，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

畢竟，我還要和老頭一樣，依靠自己的雙腿，走回家去。

這將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祝您愉快。」酒保終于等到最后一個客人離開，開心地說，并跟著我走到門口，打算關上門，結束一天的營業。

我邁著沒有把握的步伐，沿著街道繼續走，天氣悶熱，毫無聲息。

一家家的店鋪櫥窗都在關燈，沒人打算在黑暗中展示自己。

我一邊考慮該如何完成被催的稿子，一邊借著路燈的光，走向下一條街的路口。

幾個漂亮的姑娘冷冷地站著，時而跟著緩慢行駛的汽車，說著什么。

我想，這大概就是一種生活。老頭對此并無更好的解釋，他也事前聲明，這一切無非是一種偏見。一個哲學教授，能夠這樣修正自己的言論。我當然也可以認為，這就是一種結論。

起碼在這個午夜，我因為沒錢，所以并不在意有誰來打劫我。即使為了這一身不值錢的衣服，有人真想不開地讓我赤裸感受一下別人的眼光，我也對自己的身體表示滿意，不會有什么恥辱。

我不得不回去，但這是讓人快意的酒后，更何況那個老頭確實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