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acc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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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长城永不倒

读到《人物》公号上小陆的文章《清华春日往事》,想到距离上次写《大陆和小陆》已经13年了,能在青年时代结识这两个朋友是我人生中的幸运,年初回国与他们又重聚,觉得应该再写一篇了。

1.

91年的夏天,我被一位毕业班的大姐姐领到音乐室,参加弦乐队的“夏季音乐沙龙”。我去晚了,到时里面已经围墙坐满了一圈人。正对着门赫然一架三角钢琴,旁边坐着俩男孩,一个奇帅,一个奇怪。帅哥穿着清爽的短袖衬衣,浓眉,亮眼,一头微卷的浓密黑发,一副金丝边眼镜。怪哥一件灰不溜秋的旧T-恤,胸前的图案已经模糊,领口被撑得变了形,一头灰白的头发长及耳,前额齐刷刷一层厚刘海,他的眼睛比帅哥还大,一口龅牙把两片厚嘴唇蛮横地撑开,让他的表情长时间固定在一个咧嘴笑的状态。他俩率先拉了一个莫扎特奏鸣曲,帅哥小提琴,怪哥钢琴伴奏。

真是仙乐!作为没什么见识的菜鸟,我只在录音里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当即拜倒。听说帅哥已经毕业,正准备出国,我是刚遭遇crush就被crushed。不过还好,还有怪哥,听说怪哥是民院毕业分配过来的青年教师,小提琴兼作曲专业,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大家都叫他小陆。(后经历史变迁,小陆升级为大陆。)整整一晚上,小陆都是全屋的光源,满屋子人就跟蛾子似地拼命往他跟前撞。他负责所有人的伴奏,其中有个大眼睛高个儿的大提琴女孩,看着很特别。

那后来,我正式进入弦乐队,才发现乐队的指导教师并不是怪哥,而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但是大家有事儿没事儿似乎更爱找怪哥。当时的音乐室是片破旧的灰砖平房,进大门正对的一间大屋就是弦乐队的排练室,两侧是走廊,分布着一间间小的琴房和办公室,怪哥在右手边走廊尽头有间极窄的办公室,里面有架听起来像木鱼的立式钢琴。每晚我去音乐室练琴,就听见走廊那边要不是钢琴咚咚咚,就是大提琴呜呜呜,心下好奇,怪哥也拉大提琴吗?有天我忍不住循声过去,敲门、推开一看,大眼高个儿女孩在里面练琴呢。她见是我,没好气地问:“你找谁?有事么?” 我支支吾吾很不识相地问:“这不是小陆的办公室吗?你怎么在这儿练琴?” 她白了我一眼:“是啊,是他的办公室,但是他借给谁练琴,谁就可以在这儿练琴。”

大眼高个儿女孩是队里的大提首席,建筑系的,跟我一级,气质非凡,我对她挺着迷,但她对我老是爱搭不理,偶尔开口,话音里总有丝丝凉气,不解。直到两年后我俩宿舍变成斜对门,在某晚话痨扯了美术与哲学后突然升级为好友,她才告诉我,“夏季沙龙”那晚,小陆本来鼓励她拉巴赫无伴奏,结果她练不好临阵脱逃,找了首简单无聊的旧曲子,小陆很生气,后来听了我拉琴,对她说:“这个人心里有音乐。”她心里不服气,那个胖妞土了吧唧的,拉琴音都不准,业余中的业余,凭什么得到夸赞?从此处处看我不顺眼。我想想也是,然而奇怪的是,这句“心里有音乐”此后多年一直鼓舞着我,让我意识到,哪怕技术那么柴,心里的音乐也能被人辨认出来。

2.

我喜欢在弦乐队的大屋子里练琴,但这是所有人都争抢的地盘。因为那架全校唯一的三角琴,这间屋也同时属于键盘队,而键盘队那些能够直接飙《革命练习曲》的天之骄子们便对这间屋子的使用有了天然的优先权。每当他们到来,我就不得不灰溜溜地让位,收拾家当顺着走廊一间间地找空琴房,此刻总不由深深嫉妒起大提琴首席的特权来。

有时我的运气还不错,抢先占了大屋,也没有键盘队的小姐少爷们来清理低端弦乐人口。可练到一半,却又经常听到砰地一声,还没回过神,就见一小队人马闯进来,领头俩高个儿,后面一矮个儿,他们都是电声乐队的。他们队的小屋在弦乐队隔壁,唯一的门却开向弦乐队,所以进出都得经过大屋。有时候,这仨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更小个儿的男生,走路拉垮拉垮地,扁扁的圆脸上一双贼溜溜的眼往我这边斜瞟,一脸坏笑。所谓坏,倒不是有所企图那种,(没人会对小胖妞有企图的),而是老有点半讥讽半揶揄的样子。我就纳闷,他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嘲笑我?因为我拉琴太难听吗?

一直等到我和大提首席化敌为友,才第一次打听那人是谁。“啊?你居然不知道啊!他是小陆的弟弟小小陆啊!”

哦,小小陆...... (在此后的岁月中,小小陆也随着哥哥的升级而晋升为了小陆。)

“咱音乐室的陆还真多!”我说:“老陆(那是我的提琴老师,已经从音乐室退休),大陆(当时的大陆是音乐室一个行政人员),小陆,然后竟然还有一个小小陆!”

“嗨,小小陆不是音乐室的。”

“那他是干嘛的?是哪个系的学生?”

“他都不是,也不干啥,他就是小陆的弟弟。他喜欢画画。”

“他可好玩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对小小陆也没什么兴趣,仅仅不爽他看我的眼神。而且,为啥他跟他哥长得那么不像呢?后来回想,整整五年,我跟小小陆一句话也没说过,一切接触仅限于每次撞见时他看我嘲讽的眼神和我内心的不忿,简直是心灵放电式的对决!

小陆对我要好一些。只是一些。我学会了和乐队其他成员那样去缠他,尽管原则上他根本不负责我们队的事务,但是如果我琴马歪了、音柱倒了,就去找他给我修。那时他就会用一根细线套住音柱那根短短的小圆棍儿,线从一个f孔中进,从另一个f孔中穿出,音柱就这样被引进琴腔,他两手两边一拉,柱子就立起来了。然后他从桌上脏兮兮的咖啡杯里掏出一根小勺,嘴里舔一舔,再伸进琴的f孔里,轻轻地敲击立起的音柱,由此调节它的位置,一边有点得意地跟我炫耀:“这是我的绝活儿,你到外面去他们都用一个小叉子,所以音柱上面都有一个叉孔,只有我能做到不留痕迹。” 我看了几次,偷偷地把这绝活学了下来,后来几十年自己立音柱全套复制。

有时我会跟他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作品和演奏家。他不疼不痒地点拨我几句,我也没有当作金科玉律记下来。有一次,他突然敲了一下桌上的杯子,问我是什么音。我说自己没有绝对音高,他便到钢琴上给了我一个中央C,可我还是听不出来。眼看我一块木头疙瘩点拨不开,他也放弃了,说:“我们以前在学校时经常玩这个,喝完酒把酒瓶砸地上,问什么音。” 太难了!幸亏我不学作曲!

但小陆只是帮我,却并不跟我一起玩。围着他的人太多了,他们都那么有趣,那么酷,好几个建筑系的女生,又高又漂亮,我自惭形秽。偶尔大提首席会带上我去小陆在一号楼的宿舍找他,拥挤的屋子里东西摊满每一个水平面,窗上七歪八扭地挂着块破布当窗帘。小屋里总有一群人,常客中有个键盘队的,那人经常在我们的三角琴上砸《悲怆》和《革命》砸得我很崇拜。有次我们去时,他们几个正围着一个十几寸的小电视看球,刚好哪个队进球了,屏幕上一群蚂蚁大的队友们蜂拥而上把进球队员扑到在地,屏幕外的人就哈哈狂笑,然后扭头看看我俩,又相互对视几下,好像给我们看了什么少儿不宜镜头。

大学的头几年就这么平静地过了,我刻苦上自习,刻苦考试,刻苦练琴,由于最后一项太过刻苦,在队里获得了“琴痴”的光荣称号。后来又听队里其他老陆的学生说,老陆背后总夸我,说:“她基础那么差,可是坚持认真练琴,进步很大。” 我听了有点窃喜,暗自希望这话也能从小陆嘴里说出,但小陆再也没夸过我。大四的一天,突然听说,小陆被开除了。原因?似乎是留长发,缺席会议,并且跟音乐室主任顶嘴。十几年后,已经升级到大陆的人回忆:“郑小X说我必须把头发剪了,否则如何如何,我心说,剪就剪,我就剃了个光头去。”

虽然被开除了,但他的宿舍还可以继续住,我有音乐方面的事便仍然去烦他,而他也依旧很耐烦,虽然跟我也没太多话说。之后我毕业、出国,回国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叫他一起聚,有趣的是,越往后,我们好像越说得上话了,而当年那些围在他身边内圈的人,却像旧发票上的字迹般慢慢隐退了,也许他们都发达了吧。

3.

06年我处于人生转折的迷茫阶段,离开欧洲心中几近悲苦,艺术史之梦戛然而止,更有新的当妈的角色把我砸得晕晕乎乎。旧我已经垂死,而新我尚未形成。欧洲的工作结束后,我在国内呆了半年,每天宅家带孩子、看书,不知道未来怎么办。有天接到大崔电话,说去爬长城吧!

究竟谁发起的已经不记得了,一行七人,有 大陆、小陆、大崔和崔太、CY、我、还有小陆带来的一个大眼睛女孩。 大崔拉我的时候,我发愁一岁大的S,因为要在外住一宿,交给我那个不会照看小孩的妈我放不下心,为此大崔甚至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把他带上,咱好几个壮汉呢,一人背一段,给背上去。” 我心说,哼,你们摔了我倒是不心疼,但是我家S还没有如此做好汉心切。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再见小陆(小小陆此时已升级),人老成了,看我也变成了正眼,甚至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了。嗯,这还差不多,我也就不计前嫌了。头天晚上,一行人坐着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到山脚下,老乡打着手电来接我们。到地方一看,晚饭都准备好了,不锈钢盆子装着一盆盆结实的菜。我们一哄而上,围坐在院子里的小圆桌边,三下五除二全扫光,完后就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聊天。

五月初京郊的夜晚,微凉,空气就像薄荷一样,从喉咙口一点点往深处渗,月光泼在院子的灰砖上,开朗而洁净。“柏辽兹真是配器大师!”CY开始滔滔不绝:“他怎么就知道在那里加上一抹单簧管的音色...... " 那一抹单簧管的音色也飘浮在这纯净透明的空气里,我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暂时从新近那个不合脚的母职鞋子里脱出,畅快地揉搓被挤压得变形的自我。啊!这里所有人都自由开心(看似),没有生存压迫(并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关心着那些阳春白雪的事(这倒是真的),他们好像是不会变老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从金山岭上去,直走到司马台下来,大部分都是野长城,残垣断壁没人维护,好多段落需手脚并用,用力前还得探探脚下是不是结实。当年金山岭与司马台两段是通的,中间有段极为险峻,只剩薄薄单层墙砖。谁敢爬?我们六个都望而生畏,只有小陆睥睨众懦夫,(哼,当年斜眼看我那坏样儿又蹦出来了!)挂着大炮筒前凸后翘地上去了。我这才知道,小陆的重心已经从画画改为摄影,全国到处跑,到哪儿都背着十几斤重的装备。绕道与他汇合,我等不由得啧啧:“这安全过来了就是英雄,若是有哪块砖松了,咱全都后悔一辈子。”

通过了较险的路段,大崔说:“其实你看也没多危险,要是把S带着也没问题,而且他肯定开心。” 我没理他,但暗暗在心底发了一个誓,等S会瞎跑时,一定要带他来,让他也当一把好汉。

不想这心愿竟要等18年才实现。

4.

去年底刚回国,就收到大崔的微信,他已经忙着帮我张罗起来,聚餐啊,滑雪啊,还有——爬长城!大崔是老长城了,说起北京附近的每个点都如数家珍,差不多每年他都全家去爬一次,有一年甚至被困在金山岭顶上,仨人在敌楼里猫了一宿才下山。

说到爬长城,自然想召集老班人马。06年以后这帮人就未曾重聚,说起来总是感叹“那年......” 比如,”那年老乡给咱做的那个鱼!太好吃了!“ 可惜一条鱼的怨念也没能把散播四海的珠子串起来。CY在德国,我在美国,回国次数都稀少。小陆如今忙得不亦乐乎,我撺掇多次,无奈他都分身乏术,微信上回复的时候,他人还在福建,算了半天,最后只找出一天时间。“你们来我家吃饭,我掌勺,长城我就不去了。”

大崔的安排仍然是坐火车,他说,如今都是子弹头列车了,速度也快了,一早从清河站上车,两个小时到古北口,然后咱们打个的。但大陆正着迷开车,执意自己一路开过去,到古北口站接上我们,“正好也认一次路“,他说。

我庆幸大陆终于开上了车,不必再骑小电动进城上课。那么多年,他以教课为生,从海淀到丰台,从昌平到望京,斜穿大半个京城去上门教琴。北京城的半径一年年地扩张,环线一号号地递增,而他的家就像气球上的一个点,随着气球的膨胀而离中心越来越远。交通工具却长期没有升级,早先是自行车,后来冬天骑小电动。在北京的寒风里,几小时的电动车对于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反正我是不想体验的。但大陆总是说:“锻炼身体“。

七年前京城抽羊角风清退低端人口时,我担心了一个多月,怕他住的小院也被划进清退范围,连收拾搬家的时间都没有。小陆之前一段已经从那个种满花草的小院搬走,留下大陆一个人,他懒懒散散地,不像小陆那么爱捯饬,院子里的花草也难免会受点冷落。那是个多漂亮的院子啊!春季满园鲜花,夏季瓜果繁茂。刚搬进去时,小陆花了半年时间整饬,自己铺砖地,自己运土开辟园地。“大陆呢?”我问。“他也帮一点,主要都是我弄,他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也不爱折腾。“

那几年大陆的学生数量持续缩减,不是找不到,而是他不想教那么多:“每周进城两天,把所有的课都上完,剩下时间自己看书练琴。“刁钻的房主以各种方式变相涨电费暖气费,他一赌气就不要取暖了。北京的寒冬,真不知道怎么过!他说:“没事儿,正好督促我练琴和锻炼身体。”

朋友们说他消沉,但我说,我理解这种状态,摈弃了虚荣, 不屑与世人争,甚至摈弃了一生必须要做出点什么成绩、留下些痕迹在世上的志向,柔软地随波逐流,这样一种道家的状态,不足为外人道。大概我自己也有点懒散消沉吧,长期供稿的杂志关门,已经签过合同的书也不了了之,又经历了记忆力急剧衰退的打击,连文字的使用都滞涩了起来,提笔忘字张口结舌,我早已放弃了专业投身艺术史的志向,如今连业余写作的能力也被剥夺了,不想开,不放弃,又能如何?我虽然难得回国,平日里也疏于与朋友联络,但这种单方面自以为的理解,也让我感觉离朋友更近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大陆也像一本磨旧的的书,内容没变,但封皮不再那么醒目硬挺,色泽柔和了,边角也有了磨损,孤高变成了孤寂。

2018年,电影《四个春天》在院线公映后,小陆在文艺青年中爆红。两年前,当他还在以擦边票友的一己之力在业余设备上没日没夜地剪片、当六百小时的素材终于缩到三个半而初现雏形时,他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了,电影,这就是最适合我的那个形式。以前不论是画画还是摄影,总觉得哪儿还缺点什么。“ 我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感受,此前读了不少他发在豆瓣上的散文,知道他心里有一个文学叙事的脉络。而他也曾经提过,音乐和足球是年轻时他最爱的两样东西。音乐与文学——这是个有节奏感的人,在他的艺术感受中,有一个属于时间的核,必须要以一种包含了时间的方式表达出来。现在,终于,视觉流动了起来,有了节奏。

虽然文艺圈一时的热捧也不是真的出什么大名,(哪里比得上流量明星呢),但这个小范围的初步成功还是改变了很多事情,除了小陆自己的生活、事业,还有他哥。大陆就像从休眠状态重新醒来,之前到中年的暗室里打了个昏昏沉沉的盹儿,如今又回归室外,生命的阳光仍然灿烂,空气仍然清新。几个月过去,咦,大陆开公众号了,又几个月过去,咦,开演奏会了,再几个月过去,竟一个人把新搬的院子收拾成了花园。家人的成就和社会的正反馈终究还是良性刺激,摈弃虚荣虽然说来好听,但是一点点的虚荣有时也是一种正向激励吧。毕竟,人活在世上,“活“本身不就是个表象吗?既然活这一辈子,就还是要把表象之美活出来。

5.

与小陆的相聚安排在去爬长城之前的几天。“就你们家,我们家,和我哥。不叫别人,我不喜欢人多。“这让我有点吃惊,印象中他不是最热闹的那个活宝嘛,周围老是闹哄哄地围着一大圈人。

小陆在小区门口接我们,他胖了点,小小的双下巴给小圆脸勾了个边儿,头发也点了些霜色。岁月也没饶过你呀!走进那个高档公寓上到顶层,一进门,正对一面落地大玻璃窗俯瞰京城。我好生纳闷,这小子何时暴富了能住到这等豪宅里来?LT迎上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宽松的白衬衣,宽松牛仔裤,头发挽在脑后,很清爽。以前读过她的文字,看过她拍的西湖,葱郁、湿润、宁静,真是人如其艺。

进门是客厅,很宽敞,但是不空,满屋子都是小物件和书,绝不是流行的极简风。没看见书架,书就平放在各处的台面上、对齐了摞起来,工作桌、茶几、各种高高矮矮的台子、甚至长沙发上,全都堆满了书。书与书的通道间或冒出一盆绿植,人在这些台面的空地间穿行,一间客厅好像自成一个城市,而那一摞摞的书就是建筑物,还好,不是摩天大楼。

正对着落地玻璃窗是一张大长木桌,没有上色,有一种旧旧的感觉,这就是我们下午和晚上的阵地了。小陆说,这是朋友的房子,朋友移民国外了,房子一时来不及卖,他住这儿算是给朋友看房子。“但是今年他就要回来卖房子了,我们又得搬家了。”我看看那一屋子的小物件和书,真替他发怵,但他好像无所谓,“我喜欢收拾东西”。且慢,这是当年那个把他哥宿舍弄成垃圾堆的人吗?

我们坐在大桌边喝茶,一边聊着音乐的色彩——音乐真的有色彩吗?有的人确实有通感,脑子里一个音高会对应到一种颜色,但那是音高的色彩,并不是音乐的色彩。音乐的色彩,也许是音程的关系?也不是,是音色?(好家伙!音-色,这个词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还是说不清。我环视左右,这间屋也泛着一种说不清的色调,既不是白色,也不是木色,也不是灰色,任何平面都没有上色,每样器物都是自己的色彩,但也不闹,一起和平共处,也许那是夏日午后透过竹帘的光的颜色,又或许,那是一种纸的色调?人间有那么多一目了然却仍然说不清的东西,比如老朋友坐在一起喝茶时的感觉,也有它的色调,这儿的每个人都还是自身天然的色彩,没被社会生生地刷成那几种鲜明的常见色,这几种不同的色彩凑在一起,很舒服地就构成了一个调调,是什么?却也说不清。

LT从杭州搬到北京,告别无尽的绿,一头扎进这个黄沙弥漫的京城,她的镜头需要重新找一个色调了吧?诶,对了,豆瓣上好久见不到你俩了,为啥?“觉得没意思,什么都审查半天 ”,小陆撇撇嘴:“我做饭去了!”我心里忍不住一阵坏笑,暗自揣摩,是不是还为圈子所累?刚出点小名,名声的坏处立马拥过来了,让你也受受!我豆龄18年,早见得太多,混圈子或许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被天选的基因,想到这里我就耸耸肩,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人是难以面对自身的真相的。我跟到厨房,看他一个人忙活,蒸煎炒煮,腊肠酸豇豆,腊肉冬笋,黄焖鸡,红烧排骨,煎土豆丝饼,上汤豆腐……还不要人帮忙。和他做过的所有事情一样,做饭好像也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一个人的精力能有多无限,能力又能有多无限?似乎只要全心投入,也没啥不能干好。

晚餐在几盘大肉的加持下热闹非凡,小陆嫌我肉食战斗力低下,甚为委屈:“我为你这顿饭准备了好几天!”我瞅瞅旁边的LT:“可是她比我吃得还清淡。”“唉,你们女生太不行了!”“没事,有你们雄性野蛮人。对了,我打赌将来道德变迁,食肉者鄙,不仅鄙,而且可能还要受到法律制裁。”

话题又扯到小时候的文娱生活,风靡全国的港剧,最早进入内地的港剧是啥?《射雕英雄传》?“哪里!“我说:“绝对是《霍元甲》呀!”我这边话音未落,桌对面小陆蹬地跳起来,退后一步,俩圆臂一张,拉开京剧武生的架势,操着少年时模仿来的粤语开腔:“分sei巴你,国冷记已sing(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蛮里长桑wing巴多,七里黄活sei沱沱(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和L一起的生活一定也在改变着小陆,身边不再那么热闹,但他明明还是个活宝。

6.

我们到达古北口站时,大陆已经在站口等着了。他揭开后备箱,捧出一个大热水瓶:这是热红茶,又提出一个大网兜:这是燕京啤酒。“大冬天的,站到山顶风口里喝啤酒?“我惊呼。“你等着吧!可爽了!”。

我们走的仍然是金山岭,然而与司马台间的通路如今被阻断了,两边分别收门票。当年的野长城,如今差不多已经全被修缮,茫茫古意只剩追忆。我们先向西走到尽头,最后的一小段城墙没修过,墙体已全部塌毁,只剩下地面的砖道。这片地是一个高点,向东望去,苍莽延绵,北麓山阴处有残雪覆盖,这就是塞外了。

大崔的孩子15岁,还带着青春期的腼腆和不自在,身体的能力需要发泄,他常常一个人冲在前面,跑远了,变成蜿蜒细线上一个小点,让我们望尘莫及。大崔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腿力尚健。大陆因为膝盖受伤,预防性地带了根登山手杖。上次我们走在这里时,我还在惦记着家里一岁的宝宝,此时的他正走在我前方,已经是个19岁的大学生了,一边走,手里一边挥来挥去,嘴里哼着马勒。我想起小时候使用的日历,手掌大厚厚一沓,365张薄薄的纸钉在一起,每张上面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一日过去,那张纸就被撕下,露出后面的数字。我们就是那张薄薄的纸。

席地野餐,大崔掏出两大袋芝麻酱烧饼,甜的,咸的,我掏出稻香村的熟食,火腿肠,鹌鹑蛋,大陆掏出红茶和啤酒。S从来都讨厌啤酒,但长城上的燕京啤酒呢?——“爽!” 我拍拍他的肩膀:“如今你也算是个good person了。”不料人家逻辑很强:“没来肯定不是好汉,但来了也不一定就是好汉。”

好汉与否,反正我知道这道蜿蜒的砖墙会以某种形式埋在S的身体里。人与景物有着奇妙的深层联系,在我的身体里就流着一条长江,有时哪怕只要想着江边的景色,想到那穿透胸膛的江风,我都恨不得当即卧倒,头脚伸开,好像这样就能顺流而下。这种时候,我又会对离开祖国产生长长的迷茫。我自以为知识分子四海为(无)家,绝大多数时刻都在不分地域的人类文化的遗产中寻得慰籍,但偶尔,还是会生出那飘忽的迷茫。

大陆曾经准备出国,但终究没有走。如果走了,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在他最“消沉”的那段,还差几公里就要被京城清退的那段,他曾经说:“反正我觉得搞音乐挺好的。”那时我们在讨论S的将来,S有音乐天赋,但是不努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想到“赤子之心”,外人眼里,混成他这样够落魄了吧?但他仍然觉得活在音乐里是幸福的。如果他出国了,他能坚持搞音乐吗?也会偶尔产生我那种迷茫吗?西方的音乐算得上他的精神故乡,但是他心底真正的故乡在哪里呢?是贵州吗?是一个抽象意义的中国吗?也有一个景物在他身体里吗?还是精神故乡就够了?

冬天的金山岭少有游客,多数时间,放眼望去,天地间除了我们几个全无人影。破损后又被修复的砖石,延绵曲折于山脊,它们好像也是我们的延伸。多么奇妙,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通过身外之物连接起来的:共享食物、共同歌唱、以及在同一片景物中活动穿移——空气、土壤、声音……是我们伸出的触角,而人的情谊也由此而外化出物质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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