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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示威者、市民、政權:6 月 9 日至8 月 3 日反修例運動觀察

Curious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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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在香港工作的記者,從 6 月 9 日開始,幾乎所有因為反對修訂逃犯條例而起的重大街頭事件,我都在現場,7 月即將終了的時候,我開始前所未有地不安,因為我忽然發現,自己面對不斷擴大的示威版圖和路向,開始失語,甚至不可控地從加速增殖的運動潮流中剝離,如浮木在洪水。

許多人都在問,這樣做好嗎,將來會怎樣,我偶爾也會在私人信息中收到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這樣提問,其實我答不了,因為我甚至無法好好回答「我們做了什麼」這個問題。

但我無法就這樣走進八月,亦無法就這樣繼續走進現場。

逃犯移交條例和刑事司法互助條例的修訂從 2 月就開始了,直到 4 月底都未有演變成全社會範圍的公民抗命行動,儘管 4.28 的反修例遊行出席人數已經達到了截至當時、佔中以來的高峰。5 月風雲變色主要集中在書面、口頭表達和矚目的網絡聯署行動,以反思的角度,實際上已經預示了此後爆發的社會運動的一些特征:

自發並自行建立論述、打破傳統社會組織網絡、每個個體將可獲得的工具和渠道效用最大化、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是公民/市民與兩個政府(香港和北京)的對抗(在此必須加入市民的概念,是因為反修例運動在 7 月的發展,實質上反映了比『公民』更加樸素的身份認同和身份規範的爆發力)。

如果歷史有記載,那麼嚴格意義的反修例運動,是從 6 月 9 日開始的,以下我將嘗試從四個主要參與方的嬗變去描摹從 6 月 9 日到 8 月 3 日的變化。

註:文章從 8 月 4 日寫到 8 月 8 日,中間有 8 月 5 日的運動高潮,其中的觀察和反思未能錄入,所以如果讀到覺得某處不完善、不 update、或已經被最新狀況推翻,請多見諒,希望一段時間之後可以再來總結。

警察

在戰術上,警察清場的行動,開始時間越來越早,肉搏強度越來越低,武器使用越來越多,雖然因應地區和風格的不同有所差異,但目前大體的做法是早來早散、拉開距離、突擊抓捕。

運動中發生的第一場衝突是 6 月 10 日凌晨,從立法會示威區「煲底」開始,一直打到舊灣仔警署和灣仔教堂,歷時大約 3 小時。這次行動警方採取的幾乎是純肉搏的方式,一顆催淚彈都沒有放,防暴警和速龍直接衝向示威者,用警棍和胡椒噴霧驅散。而每次在金鐘添馬做驅散,都是採取一頭打散,兩頭驅散(往灣仔和中環)的方式,此後的6.12、7.2 行動均如此。

繼6.10 之後,比較典型的肉搏主要集中的旺角出現,包括 7.7和 8.3 兩次,大概是因為旺角民居商戶實在太稠密(或者警署風格不同),警方在催淚彈的使用上相當克制,7.7 沒有使用催淚彈,8.3 我所見的是發了兩槍,但是是從彌敦道往西洋菜南街方向射出。肉搏對於警方實現「拉人」的目標非常有效,因為在特別戰術小隊,或稱「速龍」的無預警猛衝下,總有人會被壓倒在地並拘捕。

而 7.27元朗和 7.28 上環的驅散行動而設定了「早開早散」 的新標準,對峙或行動未天黑就開始,打到午夜前結束。7.28 上環行動,火力更是前所未有的兇猛,在從西環出發的防暴警用「催淚彈壓大路、速龍猛衝奪小路」的戰術拿下干諾道中與德輔道西之間數條連接側路之後,從中環方向壓下來的防暴警就用極密集的催淚彈將人群一直壓入德輔道西李寶椿大廈外的一小截路面,逼到人群瘋狂湧入上環站逃走。

但很明顯這種戰術必須預先排布和在容易鎖定的空間內進行,比如 8.3 在尖沙咀的催淚彈驅散,就是警方事前沒有預計到的,但這種因為示威者包圍警署,並針對警署、警員進行攻擊和破壞,也的確是從這一週開始成型,馬鞍山警署事件、天水圍警署事件、尖沙咀警署事件、黃大仙警署事件,到 8 月 4 日將軍澳警署事件,目前看來,警方只能做出應激的反應,而未形成像路面清場那樣的戰術格局,而這些事件的因由,就不能不討論「黑警」形象和仇恨的問題。

所謂警察的權威,從庶民的角度,主要是來自兩個角色,一個是保護者,一個是執法者,但自 6 月 9 日以來,警方似乎步步都在大力打碎這兩個社會期望,其逆差之大,已經到了難以用「被政權利用作磨心」來解釋。

包括「設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徹查警方濫權」在內的五大訴求,自 6.12 之後開始出現。當日,警方使用超過 150 枚催淚彈,外加布袋彈、橡膠子彈,驅散包圍立法會以阻止條例進行二讀的示威者和市民。事發至今,警方仍然未能就當日使用的武器給出具體數字,而示威者和新聞機構工作人員中槍浴血倒地的畫面,以及中信圍堵事件,是對著警隊的徽號開了第一槍。而 7.21 元朗白衣人恐襲,更是將對警察的質疑、憤怒擴散到非硬核示威者的市民層面,雖然這些市民未必會參加圍堵和攻擊警署的行動,但他們會為作出這些行動的示威者提供一個「社會體諒」的聲音。

部分警員面對示威者、記者、市民的粗暴和失控,包括在民居發射胡椒球和催淚彈,已經到了整個警隊 untouchable,碰也碰不得的階段。港府第二號高官政務司長出來代警察道一個不算道歉的歉,會遭到最低級警員工會主席的公開批評,獨立調查委員會之選項政府更是一粒聲音都不敢出,而警察的各個工會主席也代替警務處長在內地媒體上以「香港警方負責人」的身份發表「示威者是蟑螂」等言論。仇警幾乎是一個在所難免的結果,而即便不「仇」,也難說不怕,不怕這陀槍的三萬人最終會變成一股怎樣更加碰不得的勢力。

再往深一層,自「捉葛柏」、反貪污反黑之後,用了數十年時間專業化到 Asia’s Finest 的香港警隊,在這場運動中暴露的敗絮,裡頭的深淵究竟有多深,而這個深淵——地下勢力、無法制衡甚至鼓勵包庇的政府架構(保安局高層全為警隊背景)、已經不加掩飾的不受港府文官統制——對於香港這個社會,意味著什麼?

示威者

從 6 月 9 日到 6 月 20 日,我認為是示威者行動從五年前雨傘模式的脫胎期,當 6 月 9 日佔領夏慤道重現的時候,大家已經沒有打算再走佔領的舊路,但大家發現,原來這五年的鈍刀割肉,是完全不必要,佔領夏慤道這樣的事,並非有今生無來世,這種氣魄的重燃,其熱力是到今日我們都無法估量的。

6 月 21 日是 Be Water 的教科書級展示日,示威者整日包圍灣仔警察總部的同時,另一群示威者流動佔領「接公務員收工」,翌日還有冒雨道歉行動,當時我一度期望這樣的精神可以持續下去,雖然我知道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自 7.1 衝擊立法會成功打破了普羅對抗爭暴力的潔癖之後,Be Water變成了面對警察清場時的撤退口號,即呼籲大家不必硬碰、留有用之身,而不再是富有抗爭意義上的建設性的「潮汐式行動」,到了最近,連這個撤退口號都已經很少出現、遑論有所作用了。

在 7.28 上環清場、44 人立即被控暴動之後,示威者明顯感受到了繼續與警方在街頭硬碰的得不償失,加上經過近兩個月的街頭抗爭,所有方面都非常疲累。在 8.3 九龍半島的日間行動中,尤其是兩次佔領紅磡隧道九龍出入口,則展現了 hit and run 以及拉薄警力的戰術,這種思維在當晚的旺角也有展現,即便示威者拙劣地拋出兩個(我所見到的)Molotov cocktail,和試圖點燃一條木梯子(但不成功),他們明顯並無打算死守旺角。

但一場沒有大台的運動,對於所有示威者個體都是極大的挑戰,他們經常會在示威現場爭執應該如何行動,甚至會對一些行動呼籲感到茫然不解(比如 8.3 夜晚在旺角曾經有人叫去深水埗),臨時起意或者只有潦草計劃的行動往往對他們的體力消耗很大,而大部分人對於少部分人的行動決定,大程度上是基於「道義」,而非「理性」或「策略」,去支持。

最後這一點的疑慮在於,行動的少部分人,越來越決絕,越來越激進的時候,他們與後面的人拉開的距離,後面的人是否還願意、是否還能夠及時追上。這種追趕往往是通過行動後的文宣來完成的,比如 7.1 衝擊立法會之後的文宣主打「死物 vs 人命」「一齊走」,在媽媽集氣大會的加持下,成功有餘,而 7 月以來的文宣基調,都著力於打「警暴 vs 弱勢」「最衰都是政府」「人人有嘢可以幫手(義載、助養)」,但這一套文宣實質上吃的是憎恨、同情和參與,並未上升到「運動哲學」的階段,但在沒有強有力的精神和理念統領下,大家是不是真的「示威者扔核彈都不割席」?繼續強化憎恨、同情和參與,對於運動本身,或者能續命,但是不是一件好事?

有了強有力的精神和理念,香港就真正有了全面民主革命的旗幟,這個城市是否真的準備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即便不知道降落的地點和方式,開弓沒有回頭箭。

市民

什麼是「香港人」?6 月初,標準是「示威食過催淚煙」,8 月初,標準是「踢拖擊退防暴警」。

這樣的定義當然有玩笑的成分,也傾斜於「反送中」聚落的「香港人」。我的觀察是,「反送中」框架本身的確團結了大部分的香港人,實現了林鄭月娥的競選口號,We Connect,也反映了對中國的恐懼和抗拒,不是口頭上、金錢上的卿卿我我可以輕易抹殺的。

反修例運動早已不止反修例,實際上這更像一場生發中的民權運動。6.30 添馬公園撐警集會的「墟陷」,到了 8.3 維園的愛與和平音樂會也只有警察可以數得出貽笑大方的「9 萬人」,這說明「公民覺醒」如果對很多人來講仍然是太高的門檻,「市民權利」則是非常樸素和直覺的共同規範和堅持,7.21 元朗恐襲毋庸置疑是決定性的轉捩點,而現在防暴警察隨著運動的遍地開花而開始「區區催淚煙」相信會將這種心態強化。

不過對市民心意的爭奪是永不休止的。8 月 2 日我遇到兩個的士司機,都特別提到對於示威者圍攻警署的反感,一方面我很好奇的士司機的「同溫層」裡面是什麼,另一方面也認識到,這種反感與他們是否了解所謂「脈絡」本身不一定有關。

因為第一位司機明確表示,他反對修例,也不喜歡警察,「但警察是維持治安的,你不可以搞他們」。第二位司機則一直說示威者是暴徒,甚至會打斷我,叫我不許稱呼他們為示威者。這當然不是一個在科學上可以普及化的例子,只是試舉一斑,當 hit and run,以及圍攻地區警署成為下一階段的指定動作時,市民對於警方行為不當、未能保護甚至反過來侵害市民權利的反感,可以消耗多久呢?

「市民力」的爆發,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中國恐懼」之外,北京難以用它的方式「全面管治」香港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一個講規矩、講法律、大市場小政府、從而癡迷「秩序」、執著自由、可以忍但也可以忍無可忍、搞事前後還要講一大通法理道理情理、有事就面向全世界花式呼叫的市民社會,要自動自覺做縮頭烏龜,尤其是要90 後、00 後這一代完全沒有所謂「六四包袱」的人去做,甚至接受「你乖就不打你」「讓阿爺放心就不打你」這一套,不是不可能,但是不可能不戰而成。

反過來,對於香港而言,反抗對這種「市民精神」的基底和紋理的瓦解,將會是我目前認知到的,真正的,終局之戰。

政權

北京會不會派解放軍?不會。北京會不會炒林鄭?不會。那北京說有很多方法很大力量是什麼意思?

鼓勵「依法」嚴打。

國務院新聞辦兩次記者會、張曉明南下深圳會見 550 愛國愛港人士,均對香港警隊大加讚揚,當然是延續中國一貫的「黨指揮槍」,警隊是執法也是,是濫暴濫權亦好,總歸阿爺撐腰無有怕,香港政府不僅要繼續攬住,而且要死攬。所謂司法獨立之中並不乏立場保守、偏好嚴刑的法官,這些在過去五年,大家多有見識,而數以百計(到 8 月 8 日為止已經接近 600 人被捕)的被捕數字,是迫使法律界和新聞界焦頭爛額,被捕者即便最後在法庭上能夠得到還算公平的審訊,在被捕、被拘押、被審問的過程中,已經難以確保,甚至幾乎難有,公平和合理的對待,且不說其中有不少人,按幾率都會付出多年在獄的代價。

旁開一筆,實際上這些牢獄代價是很多前線抗爭者拒絕大台、拒絕妥協、堅持至死方休的一個重要原因,說來也不複雜,誰輸,誰就要被清算,而被留下的人,可能比被捕的人內心要百倍折磨,因為每每想到自己仍有自由之身可以在路面對戰,就想到這是別人的頭換來的,而那個別人,並不比自己多幾多金剛不壞之身。

鼓勵民鬥。

民鬥亦分文鬥和武鬥,先說武鬥。7.21 元朗無差別襲擊地鐵站內市民的行動,現在回頭去看,是一場事先張揚、執行失敗、嚴重反彈的官方默許的武鬥行動, 甚至可能是繼林鄭硬推逃犯條例之後,北京又一「多得你唔少」的「忠臣傑作」。7.21 之後,北角、荃灣甚至大埔在 8.5 都有類似的民間鬥毆行為,基本盤是中年人攻擊示威者,兇狠以荃灣為要,出刀斬人,我從未在香港街頭見過一過人一身那麼多血(上一次滿地鮮血已經是大埔巴士車禍,但那已經是車禍翌日清晨,沒有傷者在現場)。這些鬥毆都會出現在「無警時分」,警察出現的時候,打人者早已四散(或像在荃灣,有兩個被示威者制服還拖),且警察只會驅散不願離去的示威者,而不會立即去追查襲擊者。

北角、荃灣和大埔的鬥毆是北京在背後拱火,還是北京的信徒在揣測主子心意拱火,還是地頭勢力愛國黑社會,還是本地居民中的一部分真的忍無可忍,目前無法精細確證,又或者什麼都有一些。但拱火者(北京也好,其裙腳仔們也好)大概也明白,請神容易送神難,動手開了一個價,收手就要開更高的價。況且現在武鬥還未成功輔助文鬥,即將「亂」「恐怖」「市面蕭條」全部栽贓在示威者身上。反之,在示威者的角度,除了前線勇武要面對更加惡劣的襲擊(刀棍),後線文宣亦要加倍努力,對抗和清洩栽贓和抹黑。

北京能否拿出更有新意的方法,我覺得可能性是小的。原因有二,一個是內地近年的政治環境和領導風格決定,二是它所仰賴的一群愛國愛港人士的質素決定,看看 8 月 8 日葉國謙和葉劉淑儀講了什麼,無須多加補充。但沒有新意不等於沒有用。

至於香港政府,平日就在北京操弄下,如今是更加有不如無,香港回歸以來能力最強、最打得的特首林鄭現在連跛腳鴨都稱不上,唯二可斟酌之處就是正式撤回法案和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

這兩點也是很多在運動中「積極和中間」的組別現在特別突出的訴求,就連普通的示威者(非箭頭硬核)都會同意,雖然五大訴求缺一不可,但如果能夠做到這兩點,甚至只做到獨立調查委員會,都會是「有效降溫」。而且這兩點北京並無明令不能做,但林鄭硬撐了兩個月,直到 8 月 5 日全城抗爭的早上還不讓步,其中意味可能是個人性格,可能是想向北京證明自己仍然不會「捨難取易」,可能是絕不能冒險開罪警隊,可能是獨立調查一開或會放出更大的「黑天鵝」,但無論因為什麼緣故,林鄭的決絕和企硬,對於香港的社會和歷史,都會是一個相當具有殺傷力的決定。當民意相信《議事規則》、相信「獨立調查」的窗口關上,體制信心也會再次面臨山泥傾瀉。當然,在同一條時間線上還有民意的競賽、北京和建制派干預的競賽、不可預測的政府轉彎的競賽,這也是隨著運動高漲,未來變得越發難以逆料的原因。

往前望去,北戴河會議結束、中美貿易談判完成新一輪、70 年國慶臨近,在政權眼中,香港人所被允許的窗口也是在關上的,在 9 月份,我們會遭遇什麼,也許只能留給 9 月去回答。

番外篇:作為記者












我好累。不寫了。

最後,大愛至勇,仁者無懼,自由不菲,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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