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诊室
她把梦带来了,寻求我的诊断。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表情不再哀伤,展露着一种轻松的嘲弄。“怎么会这样?”,她低着头,咧嘴笑着对我说。
我请她先把梦拿给我看看。一个蓝紫色的尖叫,边缘像一朵渐渐缺水的绣球一样出现了焦色。
她说,很简单吧,这个梦。“我见到她了,一同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咖啡店,店内是蓝色、白色的布置,整个空间显得比上次来有趣多了。我阅读空气,然后和她的身体越来越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她知道的,也在我耳边回了一句。我们之间的微微电流。陪同我们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每次对视,我们都知道,再过半小时,等这边事情结束,等送走了那个人,就是我们的时间了。没人看见的时候,我喜欢用肩膀碰她的肩膀,用头点一下,钻身体,再恢复自己的站姿。她把手给我牵着了,然后又放开。终于,那第三个人,一个我们都爱的人,要打车走了,她的身影按理说仍停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等候,而我眼中,广场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了,空空旷旷,又充满着,一切。”
“你说了许多细节。”我在这里打断了她。
她笑了下,“是啊,我喜欢。”
“然后呢?”
“然后,就像刚才在人多的场合时我所做的那样,我把自己的鼻子凑近她的耳朵边,呼吸,然后移开。她也这么回复我。我们像不会说话的动物。也许是马?或者其他。我爱她的回复。我计划着,要这么做三下。三,一个对我而言永恒神秘的数字。然后我会对她说我爱她。这是今天最重要的话,也许是永远最重要的话。所以我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又在她耳边呼吸了一次,然后分离。她爱我。有时候你就是知道,被允许就是一种爱意。你就是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就是奇迹了。轮到她行动的时候,她笑着凑近了我的耳边,然后轻轻对我说‘爱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崩溃了。”
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崩溃。前面浪漫的氛围全部消失了,我成为一只暴躁的恐龙,脱离她的身边,甚至开始尖叫,但我说出口的只有‘为什么’。我重复、反复、不停地念‘为什么’,恼怒得开始跺脚。我记不起上一次自己在生活中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了。我太生气了,连睡眠中的身体都开始真切感受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遗憾,那时候我眼里看不见她了。我并不是因为她而生气,并不是不爱她,或者不想听她说爱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不生气。”
“那你知道这个情绪是为什么吗?”
“这本来是我今天想要来诊室询问你的问题。但既然你先提出了,出于诚实的考量,我必须告诉你,我有答案。”
我见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挺直了背,继续说。
“我生气的是,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这又怎么样呢?”
“这很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梦而这么激动过了,你知道那种你原本在平静地睡觉,却突然从梦中醒来,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跳过快,几乎要超过胸腔可以承受范围的感觉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自己可以因为这样的梦而死去。”
“也许是有可能的。但的确不常见。我发现似乎你对这个梦已经有很全面的自我解答了。你还想和我讨论什么呢?”
“是。我真的很生气,但你知道的,等彻底醒来,想到梦里的情绪,一个人就会觉得自己在为荒谬的事情而生气。”
“人们在清醒时也常为荒谬的事情气得捶足顿胸。”
“是我主动的。那句话应该先由我来说。我本来也是如此计划着的。但她先说了……”
“是,这个逻辑你已经和我讲过一遍了。但你想过为什么她先开口,让你如此愤怒吗?你明明也是爱着她的。梦里没有人们通常会感到愤怒的事件,比如背叛、欺骗。”
“是,我想过,是不是我的自恋、自大,让我没办法容许对方打乱我原本的构想。不过说来真的非常可笑,那只是一个想法罢了,我不认为我爱的对象是全然由我创造的客体,那么她的回应超出我的预料之外本就是最基本、正常的事。但也许……是前面的一切都太过贴合我的想象而发生,让我不自觉卸下了防备,多出偏执的心愿,希望能够按照我的预想到最后。可是我的想法也就到第三次耳边的呼吸之后,我会说‘我爱你’,我没有再想后面的事情,而她只不过是在第二次的时候,就先回应了‘爱我’而已。但你知道吗,我就是感受到暴怒,感受到急躁,好像在那一刻,当她提前先说出‘爱我’的那刻,一切就结束了。”
“你提到暴怒、焦躁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唔,总是恐惧。但很难看清楚恐惧的脸,恐惧像一团黑色。我想想。我恐惧的好像是,明明是我先主动的,但如果她先说了,我会感到自己将因此丧失掌控。她的那句‘爱我’会先控制住我。而且,她并不是说‘我爱你’,而说的是‘爱你’,仿佛是听见了我没开口的语句,不等我说出来,直接回复了答案。这让我恐惧,觉得自己被看穿,她知道我所有的把戏,前面只是不拆穿而已。”
“你前面那些缱绻的举动,你想要告白的心,仅仅是想要控制她吗?”
“当然不是了。我是真的想要爱她。”
“那在上面你的设想中,她能够预判你的行动,而且本身和你所设想的就是一致的时候,为什么你就开始用负面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行动,‘把戏’、‘拆穿’等,仿佛接下来你几乎就要用到诸如‘阴谋’这样的词语了。”
“是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吗?”
“我要说我现在心里的想法了。我有一个想法。恐惧真正的爱。”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是面带微笑的,我看着她坐在我的对面说出这句话。我把笑容放下了,希望她不要认为这个笑容是咨询师身上常见的那种——当终于把话题引导到一个看似深入、但老生常谈的结论上时会露出的笑容。而她的表情和刚进来时的轻松截然不同,现在她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似乎有许多糟糕的回忆涌进了她的脑海,看起来暂时不再准备说话。
我看了眼自己的笔记本,打算开始用辅助性的话语,填补此刻房间里的空白。“你知道,在爱的状态中,两个人常常会感到心意相通,有不用开口就互相理解的默契,甚至会有很多异口同声的时候。但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如果时间顺序有先有后,又或者如果两个人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有人使用身体语言,有人使用口头语言,就不是爱吗?也许不是。真的可能不是爱。但我也还有另一种理解,那些错位的节拍、失调的情绪,是一个真实的人处在爱的进程中。”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严肃的神情,说:“你不用上价值到这种程度,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梦。”
“是,它可以是简单的梦。”
她用手支撑着头,坐着。
“关于这个梦,你还有什么想要聊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可以再多问我一些什么。”
“好的。我再问你,你在梦里的愤怒是否因为想要控制结果?”
“是的。我想要就按我设想的发展,那就完美了,那就浪漫了。有时候事情常常如我所想的发生。那让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自己是得到奖赏的。”
“那你很幸运,很多人在生活中鲜少拥有这种事情总如他们所预期发展的幸运。”
“你我以前带过流泪的梦来找你,你当时也和我说梦往往比人们白天所说的话诚实。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感到如此气愤……我觉得生气和其他感受相比,似乎不那么重要……它的出现本身就是在释放,而不是压抑了。只不过它的确也给我带来了相当激烈的身体感受。”
“但在白天你似乎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
“也许。”她补充道,“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在梦里我在对着她展示如此气愤的一面。”
“生气给你带来什么感受?”
“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生气甚至让我失去理智,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生气,只能跺脚,尖叫。”
“你小时候会这么做吗?”
“从不。”
“那恭喜你,现在还能体验到没有体验过的情感。”
她笑起来,“你这句话倒是说得让我轻松了不少。”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这篇诊所的字数也已经超过两千字了。如果要说下去,还能分析更多,但我们不用把话语都说全。”
“我同意。但你提到的许多话语我都还想再继续聊下去。也许以后。”
“比如?”
“比如,我重新看了下我们的对话,在描述梦境的时候,我提到‘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个‘又’字,我是否对曾经在现实中发生的某件事情介怀?还有,我们聊到的关于控制的部分,以及对爱的恐惧的部分。太可怕了。”
“你要知道,控制和恐惧这样的词语,本身就是会给人带来精神压力的。但控制,也可以理解为是你通过积极的行动去给予自己安全感的行为,只要你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伤害他人,不限制其他人的行动,就完全没问题。恐惧也是如此。恐惧可以作为一种安全提醒机制,它的存在是保护性的。虽然‘人类竟然会在面对爱时感到恐惧,如同面对妖魔鬼怪’这个事实的确难以接受,但你在当下的状态就是如此,你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去承担,而你也不需要扮演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应对的角色。当对方预判了你的预判,你感到恐惧,又或者我们还能用别的词语,比如因为赤裸而带来的羞耻?也许。这都是一个机会,让我们仔仔细细去看真正的爱。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仔细看过爱的全部构成,怎么可能真正地爱?”
“我逃跑了。”她说,“我在现实中逃跑了。这也是我伤心的原因。”
“是,逃跑已经发生了。但是在生命中发生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我想说的是,爱人的目光让你变得更纯净,它从现在照进了你童年的记忆里。”
“你选择了一种温暖的方式来说这句话。谢谢。不过我也要指出,你所描述的这点,一个人的目光能重新让另一个人经历童年的时光,也可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是。我同意,可能非常恐怖。”
“你为什么给这个梦的归档标题起名‘数字三’?”
“你看到的内容似乎有点多。我们不应该打破文本的限制,讨论作为被写作的人物我们本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因为显然这是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数字,或仪式。你僵直的那一面,很了解这个数字的意义,但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知道,看见了也会忽视。你脑海里有一个读者仅是自己的小说,在这里“三”只要出现就可以被翻译成三个字的爱意。你垄断了这个解释权,而且沉默,其他人要理解这个古怪的想法非常困难。但就像‘三’的存在一样,你一直在经历和表达着自己,理解和误解都已经发生了。”
“你真的很会说这样的废话。”
“我爱你。”
“我也爱你。”梦被我们一起放在黑色花瓶中,水培着。
“你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是的。你在我的控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