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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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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割裂的人

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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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和朋友聊到“刻奇”时,她提到她朋友的一个例子。在武汉疫情期间,她的这位朋友看到电视里和网络上武汉医护人员和病人的情况倍感伤心,于是她向慈善机构捐了一些钱以表示自己的同情。然而,现实中,见到小区里的武汉人,她总是避而远之,甚至流露出一种厌恶的情绪。


这让我想到前段时间有一个新闻,郑州一小区的业主投票表决不让原本住在小区的医务人员进入小区。我想这种现象大概一点不少见。疫情严重期间,武汉人的身份证号码被不断流出,有些地方只要看到42开头的身份证就透出一种警惕,还有些小区看到湖北的车牌号就拦着不让进。这些都是现实中发生的,甚至就是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而在现实中对湖北人厌恶的这些人和在网络上带着激动和泪水喊着「武汉加油」的人往往是同一批。


这是一种十分割裂的行为。一边在网络上高喊「武汉加油」,挥洒着自己的同情心,收获着道德崇高感;另一边在现实世界中却对身边的陌生人,甚至是对邻居报以厌恶之情。


这个问题远远超过了用“刻奇”一词就能概括的地步,虽然“刻奇”最大的表现就是意义与现实的完全脱离,一个人为了追求意义而不顾真实的世界。但这种割裂现象似乎更加复杂。



公共性的丧失


从一个角度来讲,这种现象可以用公共性的丧失来理解。


当公共空间完全被政权垄断,一方面,在网络上,只有「武汉加油」这一类正能量的声音是被允许的,而对政府的批评不被允许;


另一方面,在现实中,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一种“文革”式的标语,比如“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想死你就出来逛,不想死就在家里呆”等等。这些标语无一不透漏出病毒的危害,政府通过强制隔离的手段,以让每个人都采取自保的方式来抗疫。



而自保是反公共性的。它让每个人都更在意自己的生命,而这种加强版的自私必然会导致对他人生命的漠视。于是就有了业主为了自保而不让带有传染源的医护人员回小区的现象。


所以,无论在网络还是现实中,公共空间都被政权紧紧把握,在这种情况下,个人自发能做的事是极少的。但一个人不是一块石头,ta是有感情的,而这种情绪必然要被抒发出来,于是一个人的同情心便以唯一被允许的方式表达出来,或是捐款,或是正能量的口号,如「武汉加油」。


公共空间的丧失会让个体产生一种无力感,一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唯一能做的事也只能按照官方的标准行动。当然,产生无力感是对渴望行动的个体而言,而对于一个无所谓行动的人来讲,通过网络上的喊口号来证明自己的道德感要远远比在现实中关心他人、帮助他人容易。真正在现实中帮助和照顾一个肺炎病人是难的,但在网络上敲敲键盘获取虚假的道德感是容易的。



附近的消失


在公共事件上,政权垄断公共空间是导致一个人在网络上同情心爆棚但在现实中对陌生人漠然的主要原因。但在私人领域,似乎同样有这样一种割裂现象。比如去年巴黎圣母院的火灾,很多人在网络上点起蜡烛以示哀悼,尽管他们可能从未去过巴黎,甚至没看过《巴黎圣母院》这本小说。而这些人在现实中可能对外卖员迟到几分钟便怒不可遏。


这也引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现代人对网络上的事件报以极度同情,却对生活中的人与事缺乏道德感?


人类学家项飙在《十三邀》提到一个概念,叫“附近的消失”。意思是说,我们生活中的实体关系在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抽象系统。


举个例子,我们过去在菜市场买菜,和卖菜阿姨如果不熟的话可能会讨价还价,如果熟了的话还能聊上几句,说不定阿姨还能送你点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种很强的社会关系带来的情感在里面。


但是现在,这种关系慢慢的被抽象系统所替代,比如你可能不会再去菜市场买菜了,而是直接用美团。在人获取物的交易过程中,没有任何实体关系的参与,也就是“附近”的消失。而失去了社会关系的人,也被异化成了抽象系统的数据。买家、卖家和快递,构成一个交易的三个部分,而这三个部分几乎没有任何接触,都附属于一个抽象系统(比如美团),都成了抽象系统下的一个个数据。


而这种“系统入侵生活”的现象会对人造成什么影响呢?


首先,“附近的消失”减少了交易摩擦,没有社会关系在里面,一切都变得更快了。这也是系统带来的便利性,人感觉生活变得更方便了。一旦人习惯了“快”之后,很难回到过去“慢”的状态,就像一个人习惯了4g的网速之后几乎不可能回到3g的时代。这也让人的耐心消失殆尽,如果外卖员迟到几分钟便变得急不可耐。


同时,一个人的交流从现实中具体的人转移到了网络上与抽象系统的沟通。而当习惯了抽象系统之后,我们对系统的信任远远胜过现实中的人,比如我们知道在淘宝买的东西会准确送达,不是因为我们相信那个快递员,而是相信淘宝这个抽象系统,而如果快递没有准时到达或是有破损,我们找的往往不是快递员,而是与淘宝沟通,与系统沟通,我们相信系统会帮我们解决问题,而不是真实的人。对于外卖员同样如此,ta知道自己送一个外卖能收到钱,是基于对系统的信任,因为是系统给ta钱,而不是消费者。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社会关系的参与,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在现实中交往的能力不断下降。而在网络上我们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尤其是面对系统时,我们作为消费者,如果外卖迟迟不来,或许都不会当面斥责外卖员,而是直接在美团上给差评,因为这是我们的权利,在这个过程中没有道德的参与,因为我们与现实中外卖员的关系是一种数据上的关系,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当现实世界中社会关系的消失导致一个人不需要道德时,最后的结果便是,我们不断的用本能直接对接社会。因为道德是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建立起来的。而没有道德的人就还原到动物本能了。


而网络世界似乎变成一个用来弥补生活中缺乏道德感的场域,而且在网络上建构道德感是容易的,比现实容易,这也让网络表达变得极端情绪化,情感极端泛滥。但有意思的是,一个在网络上为一场灾难表示极度同情的人,可能下一秒就打开抖音,看一个搞笑视频。


“附近的消失”同样带给人一种无力感,因为人被抽象系统裹挟,在现实中什么也做不了。一个丧失交往能力的人,也就有了各种现代病,恐惧社交(社恐)、恐惧亲密关系……


相较于公共空间的丧失,系统入侵生活对一个人的影响更大,因为抽象系统带来的便利性让一个人不知不觉的主动拥抱系统,主动放弃“附近”,放弃真实。如果说我们还能做什么的话,那可能还是得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吧,在现实生活中重新构建真实的关系,训练与人交往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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