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全員在逃》美國底層黑人社會的六年觀察
最近讀了美國社會學者 Alice Goffman的《全員在逃》(2018 [2014]),此書為Goffman在大學期間深入美國費城貧窮黑人社區進行田野調查後所撰,她在田野之中蹲點六年,和報導人發展出非常好的友誼。全書主軸環繞在都市底層中的邊緣社群,黑人青年男性陷於犯罪、毒品、暴力與貧窮之中,如何討「生存」。
《全員在逃》內容簡介
本書分七個章節,外加結論、尾聲、謝辭和附錄。
作者首先介紹田野地點「第六街」中的人們,說明該地的男孩如何自少年時期便在官司訴訟中難以脫身,說明下層黑人男性多半「難逃麻煩」,他們通常背負逮捕令、處於緩刑或假釋,或者身上的訴訟尚未結案,這些司法紀錄使得他們難以回歸「正常」社會,無法回歸又使得他們再次投入犯罪的原因,作者其後說明此乃下層社會的循環。作者以此為題,展開民族誌的觀察,在書中描述黑人少年如何學習逃跑、警察如何上門、當地的黑人女性如何在警察的壓力下藏匿或者舉報家中男性,除此之外,監獄有時為這些身負案件的黑人們所運用,作為遠離街頭火拚的安全住所。作者也描述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些特殊的市場需求因應而生,代接緩刑監督官每晚的查訪電話、販售乾淨的尿液來渡過尿液檢測等等。最後一章中,作者描述第六街中「乾淨的人」,即毫無官司訴訟纏身、盡量遠離麻煩的人們,如何在混亂的第六街建構起自我的日常生活。
在結論中,作者闡述美國的「大監禁時代」,以嚴刑峻法控制犯罪,如何適得其反地打造出全新的犯罪領域,而其造成的矛盾,便是:
「一旦人們設法要繞過它,反而會促成更普遍的不法行為」,即日常生活的犯罪化,造成底層社會居民無限的犯罪循環,「到底是犯罪引來嚴厲的警備或嚴厲警備本身帶來暴力與不法行為的氛圍」(p.311)
最後,作者在附錄中交代了其進入民族誌的過程、研究的方法和背景,說明最令人好奇的「走入民族誌」經過,包含她原先設想的研究題目如何轉向,從而影響她的學術規劃,進而發展為第六街的長期田野蹲點,最終,她說明自己作為研究者如何受到第六街的影響,在言語、行為與恐懼對象之上。
讀書心得:爭議之書
本書是一本相當好讀的田野專書,因其飽含故事性的內容、充實的田野描寫以及大量的人物互動捕捉,皆使讀者透過研究者的視野建立起對田野的認識。此外,書中可見作者在大學學業繁重的階段,仍親身參與田野中人們所遭遇的各式難題,凡舉法庭審判、婚喪喜慶、親人被捕或過世的重要時刻,甚至是第六街與第四街開啟火拼的關鍵會議,這些參與觀察的經驗使得此書的資料彌足珍貴,也大幅增加了研究的價值與可看性。然而,此書雖提供大量的田野資料,但呈現的是以田野為主軸的研究書寫,雖有研究上的分類與分析,但似乎缺乏更深入的探討與剖析,亦鮮有和理論溝通之處[1]。
然而,此書所受之褒貶,在台灣社會學者黃克先的導讀〈是「誰」,在逃?──書寫底層的政治、倫理與抉擇〉中,有清楚的描述,在此便不贅述。Goffman所描寫的田野場景固然生動,在我展讀時,或多或少也產生「過於生動、戲劇」之感,有時無法釐清此乃小說、抑或田野?雖說,我們並無意質疑真實人生與戲劇的距離。然而,Goffman呈現的筆法是否過於戲劇化,文筆是否過度渲染?此質疑是我在意之處。
在後殖民主義的理論中,曾探討早期的研究學者在描寫如何「進入」田野場域時,多半以過度「英雄化」的手法進行描寫,尤指白人男性的人類學者進入非洲、南美洲、印度與亞洲,來自菁英階級的白人研究者,進入貧窮、落後的部落,在部落中的磨難經歷、所見所聞,以「探險式」的文筆描繪,呈現出勇氣可嘉的學者,如何在濕熱的叢林中和陌生的環境中生存,並將所觀察到有別於己的文化,描繪成「珍奇異獸般的存在」。Goffman似乎忽略了過去對人類學家如是的批評,仍在當代採用此種「白人勇闖黑人社會」的描寫手法,尤其是一位白人女性闖入黑人男性的世界。[2]
進入田野?成為一份子
讀完此書後,我有一個疑問,是Goffman在進入黑人社群中時,並無「融入轉捩點」,來成為社群中的一份子。這種轉捩點最著名的案例為Clifford Geertz的鬥雞故事,其在峇里島進行研究時,圍觀違法的鬥雞活動,待警察前來取締時,Geertz不由自主和村民一起慌忙逃跑,而後被村民視為「自己人」。在劉紹華老師的《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中,亦有描寫這樣的經歷,劉紹華老師前往當地婦女家中,經歷了一齊「撞鬼」的夜晚,而後聲名遠播,成為村中「撞到鬼了」的那個人。
反觀,Goffman似乎並未經歷這樣成為田野中一份子的轉捩點,在附錄中,她描述自己最初是一名黑人女性的家教老師,而後因為沒有男友的身份,被其親戚質疑是對黑人女性情有獨鍾的白人,她因此順勢答應和家教學生的表哥邁克(Mike)的多人約會,隨後因邁克恰好在朋友入獄的空窗期,便和邁克成為朋友,並被當地社區視為邁克的妹妹,在邁克的保護傘下,也使她得以免去一些麻煩。
由此可知,Goffman融入社群並無一特殊的轉捩點,而是藉由和家教學生的家人、邁克和其朋友之間慢慢構築而成的友誼,逐漸融入社群,成為一份子的,也因為Goffman長期在社區之中生活,透過日常生活的舉止和當地人建立交情,如去雜貨店買三明治,慢慢讓雜貨店長替她取綽號,視為一份子的象徵性過程。Goffman參與田野的方法,雖無特殊轉捩點,但亦可說相當成功。Malinowski提出要融入田野,研究學者應該學習當地語言,並在當地長期生活,Goffman可說是做到了(Goffman也揭露自己最初經常聽不懂家教學生說的話,以及邁克和朋友們使用的詞彙和文法,但朋友們會特地教她如何「變成黑人馬子(Black chick)」,因此在學習成為黑人上,她下了一些工夫)。
研究反思:田野參與該如何參與
作者在附錄中的自我揭露處,雖提及不少研究者的立場論(standpoint)、定位政治(politics of location)和反身性(reflexivity)之說法,但在某些部分似乎仍有缺失。Goffman曾經寫道,對於黑人社群的無知和搞不清楚狀況,常常讓她處於窘境之中,也讓她需要看邁克和朋友們的臉色,此過程確實是我們進入陌生場域時會發生的情況,但Goffman在直言「努力嘗試黑人生活」時,似乎也忽略了,她隨時能夠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只不過是在「嘗試」另一個世界而已,相較於必須生活在那個世界中的友人們。
Goffman說明自己想當個隱形人的參與觀察願望,但無可否認的,由於邁克在當地社群的實力地位,使得黑人朋友們不得不在意「阿麗」(Ali,即Alice Goffman的暱稱)的出現,比如說了某個針對白人女性的髒話後需要向她道歉。
她在附錄〈穿別人的鞋走路〉(p.366)中寫道,她思考過自己是否要嘗試體驗被捕、被搜查或坐牢,或者學習逃避警察與避免被捕,最終她決定學習如何分辨出臥底的警察、揣摩警察突擊的時機點,以及協助掩飾犯罪,以此來和好友們有更長的時間在一起。我們可以說,Goffman正在嘗試「做黑人」(doing Black),然而卻遇到了種種限制,這種限制是囿於自身,或者她的嘗試(trying/doing)只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言詞?Goffman說販賣毒品是「男人的事情,女人無從插手」(p.368),她亦不具備販毒所需的暴力與談判能力,因此販毒亦不在其考量中。在此,我們可以看到Goffman在掙扎她的參與應當到什麼地步,她的做黑人「體驗」應走向什麼極致?當然,就全書來看,最終她並沒有做出違法的事情,沒有被捕、沒有進過監獄,更沒有販毒。Goffman作為一名白人,意圖參與黑人的生活,但卻有種種限制,然而當我們認為此乃其研究限制時,我們不免又忽略了,這些是底層黑人們真正的生活。
Goffman點出了她作為一名白人女性可以做的參與,「我的參與比較像那些和販毒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女友與母親所面對的生活」(p.369)。我不免思考,Goffman在研究的方法可說是受其自身性別之影響,而導致研究場域的進入以及研究結果之不同。假若Goffman是一名白人男性的研究者進入相同的田野,「他」的遭遇是否會截然不同?他勢必不可能仰賴與當地黑人青年的老大的不成功約會,融入當地的社群,他只能透過其他不同的方式,與當地人結為朋友、拜把子;而這種方式多半與仗義相挺、雄性氣概的表現相關。其次,他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參與販毒與犯罪嗎?他是否能避免捲入這些麻煩,只作為一個研究者獨立存在於田野之「中」?或者,他作為一名男性將遇到雄性氣質的挑戰,若不參與就是孬種、白人魯蛇?Goffman的當地參與,不可否認受其白人、女性、知識份子身份的影響,當她被找去參與和第四街的開戰會議時,她的地位比較像是當地的紀錄者,而非黑人們的同伴,此便是其研究者的社會位置。因此,即便她的參與看似如此融入,卻實則相當旁觀。
無論如何,Goffman的研究成果攪起了學術界的一池春水,使得人們再次討論起真實/虛構、研究者/被研究者、主流/邊緣、書寫政治等議題,更因為此書平易近人的特性,使得討論不止於學術圈,更涉及社會大眾之視野。
[1] 在結論章有段從歷史與比較觀點出發討論貧民窟,是少數我想到的。
[2] 當然,我們不可忽略,我在讀此書之前,已聽聞學界對此書問題所在之討論,也聽過老師課堂中談及此書的褒貶,更先讀了黃克先老師的導論。故,我或許很難說我的先驗認知是否影響我對此書中描寫的觀點?倘若先前從未聽聞過對Goffman此書的評論,我是否仍會有這些閱讀時的反思?(下文中的反思亦然)
另外推薦清華大學林浩立教授在芭樂人類學上發表的〈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齣——人類學家評《全員在逃》〉,老師將此書和《薩摩雅人的成年》進行比較,我沒有看過後者,卻覺得此文很有趣。
另,不相關的廣告一下,我在Matters提出的讓愛發電第二季寫作計畫「災難之後:活在福島的人」,希望紀錄在一次福島旅行與居住時所認識的人們以及旅途見聞,目前尚未得到十份支持(還不算成案),希望讀者有興趣的話,可以支持我的這篇文章、我的寫作計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