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過年,關於家鄉
今年是你不回家过年的第几年?
第七年了,不過2017年夏天也回過家看癌症重病的爺爺(我媽媽的爸爸,但我一直叫爺爺,很少叫外公)。他那年九月去世了。
最想念在家过年的哪些方面?
老家/娘家的菜還是很好吃的,最想念的就是食物啦。也會想念家人,我媽媽,奶奶(我媽媽的媽媽),舅舅們,比我小蠻多的表弟妹。。和家人都還挺親的,是會親親抱抱擧高高那種,雖然從小在外,共同話題并不太多。過年的時候,我基本啥都不用做、不用想,只管吃,睡,放空自己看看電視,陪弟妹玩耍或教他們做作業。。對我來説還是比較放鬆的一段時間。
在外面这些年来,春节和谁一起过呢?怎么过呢?
還沒離開我和我媽的二人之家的小時候,倒是有好幾次只有我和她倆人過年,和我獨自回爺爺奶奶家的時候、跟她一起回的時候大概各三分之一。但離家這些年來,無論是港漂的六年還是來美國這七年,我還真的沒有一個人過春節的時候。基本都很幸運地能和朋友們聚餐,有時候還要赴不止一個飯局。大部分時候,是在某人(或我)住處打火鍋、包餃子。一起相聚的朋友總會有變化(基本是同城身邊的人,也是流動的異鄉人),但是“聚餐”可能是一個在各地漂泊期間都沒變過的元素。
你会有什么仪式去回忆“年味”吗?会有新的过年仪式吗?
哈哈緊接上題,“好些人一起吃好吃的”是不是就是我的儀式啦?正好最近在給一門關於儀式的人類學課做助教,一個要點就是,儀式也可能是很小很日常的東西。
不過要説“年味”的話,屬於我自己的一個小儀式就是寫對聯吧。至少在美國的這些年,每年都寫了(迫使我一年練一次字),會自己想兩句,然後找喜歡的書法字體來臨摹。紅底燙金的對聯紙,臨上喜歡的書法,是會讓我感到“年味”的,而且通常會留到第二年春節前才換掉。
來美國的第一個春節,住在門口貼不下對聯的小公寓,當時自我認同還不是博士生而是activist,帶著對同志運動和女權運動的使命感,寫下的對聯也是“聞鷄起舞因同志,携手當歌為女權”。到去年養了貓貓,寫的是“虎蹤醉夢心無懼,貓跡神游意自舒”,也鼓勵自己勇敢一些。今年嚴重偷懶,只換了上聯(橫批更是用了三年了),對仗就沒那麽工整了,“兔毫筆落文如注,貓跡神游意自舒”……嗯,今年一切重心都是論文,想趕緊告別漫長拖延的文科博士生涯了啊啊啊!
“年”对现在的你的意义是什么呢?你喜欢/在意过春节吗?
本以爲自己不是在意這些時間節點意義的人,但是上題回顧到自己每年積極地參與甚至組飯局和寫春聯的行爲,覺得也許還是在意的吧。
前者説明了我珍視的“節慶”的意義——慶祝歲月,慶祝人與人的相連。後者説明了我對所謂“傳統文化”的一些眷戀吧。
别处/她乡对你有何样的意义?
每每被問“你是哪裏人”,我都要回一句“説來話長”。我出生的地方是我媽媽的故鄉,她是家中第一代“知識分子”,大概屬於親戚眼中“書讀多了不太正常”的女人,一個人帶著我走南闖北,我也隨她在數個省份的不同城市生活過。從湖南,到福建,再到北京,然後自己去了香港,又來了美國。媽媽工作忙碌時常出差,我小學時在學校老師和她的朋友家都住過,中學則開始住校。記得第一次參加中學軍訓時,很不解怎麽那麽多同學排隊哭著給家裏打電話,因爲對我來説,和家人聚少離多才是常態,短短幾周軍訓實在算不了什麽。
如果只能有一個“家鄉”,那麽我生活過的地方哪一個才是呢?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標準,但我可以很自然地把每一個臨時的居所叫做“家”。小時候,那就意味著我媽媽選擇和佈置的地方,有她的地方就是家。記得有一次音樂課上學了一首《土撥鼠之歌》,歌裏唱“我曾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我回來唱給我媽媽聼,說“我就是你的土撥鼠吧”,成功收穫我媽的淚花閃閃。再後來離開了我媽媽的城市(她也又換了幾次地方),“家”就是我自己選擇和佈置的地方了。但每一個生活過的地方,是別處、也是家,都留下了讓我珍惜的美好。
出生的“老家”,有血緣相連的爺爺奶奶、弟弟妹妹、舅舅舅媽,有小時候寒暑假去玩兒時,吃不完的美食和從早開到晚的電視(我和我媽的家裏是不看電視的)。還有作爲曾經被獨寵的長女,影影綽綽的幼年記憶:打開家裏所有水龍頭玩水,淹了整間屋子;一次火災時,爺爺將我扛在肩頭逃生;舅舅買回一屋子的西瓜,我踩著玩卻摔脫了手腕……
在福建,我在充滿亞熱帶植物的美好風光中度過了童年,愛上在山野自然中玩耍,也學到友誼的可貴。離開的時候有朋友來火車站送我,給我買了我覬覦好久卻覺得貴的瑞士水果軟糖,那種柔軟甜蜜到現在還是能安慰到我。我也還留著當時的同學錄,首頁抄著“真正的河流不因乾旱而乾,真正的友誼不因分散而散”——多年以後,確實還有幾位朋友跨越時空聯係著。偶爾也羡慕那些從小玩到大的“髮小”,但想想能夠“海内存知己”,每到一個城市都有去處、有可以見的朋友,也是另一種幸運。
在北京,我感受到的是奧運前後最開放的十年,這個國際大都市新舊交融、無比多元的勝景。我在北京度過漫長的青春期,開始嘗到愛情的酸甜,也思考人生的意義。從中學到大學本科,我選擇了“國學”作爲第一個學術興趣,也開始走向酷兒和女權的社會運動。我交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朋友,對我來説她們也是我選擇的志同道合的家人。
在香港,這是我完全離開媽媽、獨自生活的第一個城市。她帶著我童年亞熱帶風光的所有美麗,也帶著國際自由港百年來賽博朋克氣質的神秘。我在這裏學習了她的歷史,也曾為她的自由,而在中環和旺角的街頭,帶著黃雨傘入眠。直到如今,每逢有Uber司機問我是哪裏人,我總説是Hong Kong——如果要我自己選擇一個故鄉,那麽沒有什麽能比她,處於“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中的這座城市,香港,更適合一個總在漂泊的旅人。
“此心安處是吾鄉”,原是蘇軾記下的女子寓娘的話語。對於“她”,對於女子來説,“家鄉”原本就是飄搖不定的,沒有誰給你家的保證,只有自己的安心處。我從小就由我媽媽一個人帶大,她作爲家中長姊又生育最早,我童年也曾作爲獨女在全家(祖父母、舅舅們)寵愛下長大、過年“回老家”也總是回媽媽的父母家裏……但,“嫁”字所暗示的意思,就是傳統中認爲女子結婚才成家,結婚前的“家”不算數的。不結婚的母親,沒有自己的“家”,我們並不每年都回她的父母家去(常常只有我一人獨自回去)。甚至她回去時,也曾發生過,她在有爭吵時試圖勸架,卻反而被說“你已經不是家裏人了”的事情。儘管我的媽媽很愛她的家人,這幾年家裏出了事,也都是我媽一力扛下解救弟弟們的責任,但是在傳統觀念裏,她不是一個有“家”的人,我也不是。
還記得表弟出生那年,太祖母去世了,六七歲的我隨著漫山遍野扎著白頭巾的隊伍走上山頂,卻看到寫著孝兒孫的榜單上,有剛出生的表弟的名字,卻沒有我的名字。幸運的是,那時面對我的不解,我媽媽就會告訴我,這是不公平的,錯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幸運的是我的祖父母、舅舅們仍然很愛我,不曾因我生爲女孩而貶低我,所以我也愛著他們。幸運的是,我那時就依稀明白,和具體的人相連的愛,是比那些名單更有溫度和意義的。但我想,也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執著于“家鄉”了。
別處又如何,她鄉又如何?鄉愁有時是一種失去特權的悵然,而對於沒什麽特權的女人,家不過是雙手所造,心懷所縈。
家人如何看待你不回家过年和在外的生活?
這題好像不必答了,我和我媽媽本來就是不常回家過年、始終“在外”生活著的。不過我奶奶是很擔心她女兒(我媽媽)年紀也大了,卻跟我相隔大洋。我想幸運的就是,我家不是完全沒有催婚催生催回國,但底色始終是愛,而不是面子或者規矩。
前幾天我還和奶奶聊了這個問題,她説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要葉落歸根,安定下來。我説我不是一直帶著自己的根到處走的嗎,你和媽媽的愛就是我的根呀。而且一場疫情,大家都看到世事無常啦,哪裏有什麽安定。奶奶説中國這麽大,難道就沒有你容身的地方嗎,別搞危險的事情,當個大學老師總還是可以嘛。我心頭一嘆,然後說,是啊,只是容身不難,但你知道我挑剔的很,有些話想說不能說,就不舒服的,如今回不去了。奶奶則是嘆出聲來了,說你還是早點回你媽身邊吧,她都六十歲了,也得有人照料呀。我説你都八十歲了,我媽媽現在不也沒和你住在一塊兒嗎?我也擔憂你,擔憂我媽媽,但是咱們能做的就是各自照顧好自己。無論在哪裏,愛是不會變的。她也只好說,是呀,我們都照顧好自己!愛或許就是,深深信任彼此能照顧好自己吧。
你与故乡的关系会伴随着不回家过年改变吗,你觉得人与故乡应该有怎样的距离?
就像前面聊過的,我沒有唯一的“故鄉”。但是這題還是可以答,因爲我覺得人還是應該有家園,有一片實實在在的自己生長的土壤,經過自己耕種的、建立了切實連結的土壤。在一個地方生活,無論是不是暫時,都可以去瞭解這片土地的歷史,去認識這裏的人(哪怕是同樣的旅人),去佈置在這裏的生活空間。或者,如果是有一個跨時空的社群認同,比如我和我遍佈全球的華人女權小夥伴們,那麽定期的“開會”見面、共同閲讀和討論的東西、共同爲之行動的議題。。也是必不可少的,像“回家”一般的儀式感。
如果“故鄉”指的是這樣的家園,“回家過年”指代的是與一片土地一個社群發生連接的某種儀式,那麽對我來説,這樣的儀式是重要的、寶貴的。束縛和連結有時是一體兩面的,但我們主動地有覺察地去建立的儀式感,去拉近同一群人彼此心的距離,這也是我們爲自己創造的連結和歸屬,而不是被土地或血脈强加的束縛。
最不喜欢传统春节的哪部分?如果你可以决策的话,会在家庭内做怎样的调整?
這麽一想我家的春節可能不是特別傳統,聼別人説的那些祭祖磕頭之類,我都沒有體會過(有可能因爲我和我媽是女的所以免了?)。春節對我來説就是一段不用過腦子的吃吃喝喝時光欸,“年味”可能也就體現在食物、佈置、不太認識的來串門的親戚、放鞭炮、有舞獅隊經過……之類並不給我帶來多少煩惱的地方了。
但可能主要還是因爲,我是以一個“客人”甚至“孩子”的身份在過年吧:沒結婚沒生娃,N年前回家過年時,也還年輕不用給人紅包,雖然自己興致來了也給年幼的表弟妹發過小紅包——啊,説到紅包,我希望調整的可能就是發紅包吧。因爲我媽只有我一個孩子,但我的舅舅們後來都生了好幾個。就算我拿到的紅包大部分都直接交給我媽了,她還是跟我訴過苦說紅包入不敷出。。(等等,好像突然懂了小時候爲什麽常常只派我一個人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