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我所不知道名字的你
十一年了,你好嗎?
人生有一些吉光片羽,
總是到很晚才知道那些片段會成為難以抹滅的記憶。
我上個星期在巴拿馬的 T.G.I Friday 看世界杯足球決賽,
德國贏了,我哭了,
我很希望能寫封信給你,或是傳個簡訊給你。
但是我沒有你的電話,沒有你的信箱,
我甚至不能確定你是否還記得我們2003年十月在 Lago Titicaca 認識後結伴旅行。
或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我在離開了你和 Cusco 後的十一年裡,先後在非洲歐洲亞洲和拉丁美洲工作。
我在二零零六年的九月去了你住的柏林,在柏林住了兩個星期,
拜訪了幾位教授,討論在柏林念博士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你在哪間大學工作,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你的樣子,
如果在轉角遇到騎單車的你,我甚至不能認出你來!
你騎單車嗎?還是開車上班?
我一無所知。
我知道你還留著東德時代留下的紅色小領巾,
我知道你第一次旅行的地方是越南,
我知道你拜訪越戰遺跡,
看到美國年輕人拿著越戰時期留下的槍支付錢射擊着而生氣了好久。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旅行,最後鼓起勇氣,帶著你的護照去了越南。
第二年帶著你的護照去了阿根廷,一切原來如此容易而美好。
但是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是的,我們無止盡地聊着天,卻從來沒交換過名字。
我知道你的牛仔帽是在阿根廷買的,
穿著平整的藍色長袖襯衫,整齊地紥進卡其色的長褲裡。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還納悶是哪裡來的觀光客可以在拉美旅行還有空燙襯衫和長褲?
我知道你的衣服乾淨整齊地跟新的一樣,但是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年我走在柏林,走在你居住的城市裡,
在 Cusco 我不告而別的三年後,我坐在 Sony Center 吃冰淇淋第一次落淚。
賣冰淇淋的年輕人跑來問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說,我很想念一個人,想知道他最近好不好,但是我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高高大大的他長得像是陽光般燦爛,告訴我一切都會變好的!
他身上的名牌,上面標着好幾面小國旗,代表着他能說的幾種語言。
我記得我在德國看了「香水」這部德國小說改編的電影首映,
不但有紅地毯,我看完還喝了不少香檳。
我最後沒到柏林唸書,因為論文要用德文寫,我放棄了!
我隔年到倫敦唸書,也就沒有再想起過你。
2009 年,我去了你留下美好記憶的越南。
我在那裡的大學教書一年,走在越南的街頭,再度想起了你。
原來想念一個人,不是時時刻刻也不是日日夜夜的,
而是偶爾聽到一段音樂,經過一個城市,看到一張 Cusco 或是 Lago Titicaca 的觀光照片。
一段原本淡去的記憶,才會慢慢浮上來。
我記得 2003 年在抵達 Puno 前長途公車快把我給累死了,
所以我在 Lago Titicaca 的船艙裡睡著了,
太陽光從玻璃射在我的後腦上,我被太陽光給灼傷了,我啊地叫一聲醒來。
你後來微笑告訴我,你知道這件事,你有看到我被太陽給燙傷的那一幕。
你不知道的是,過了大概一個星期,
我整塊被燙傷的頭皮結了成塊,我可以一塊塊把燒焦的頭皮剝下來!
在那個不知名的小島上,我們這群觀光客去看一些石頭堆疊的遺跡,
我因為高山症,喘不過氣來,走到的時候,天都黑了!
月亮很美,你第一次跑來找我說話,你說你在看月亮,
我們一路乘著月色聊着,回到集合地點。
隔天搭船回 Puno, 船上觀光客很多,因為前一夜聊天時夜色太暗,
我看不清楚你的樣子,我沒辦法在人群中認出你。
但你卻認得出我,因為整艘船就只有我一個亞洲女生,
但是每個男人都看起來都有可能是那位前一夜跟我聊天的德國人。
我的眼神幾十個觀光客臉上掃來掃去,也不好一個個的去問,你是哪國人?
心想,那也只能算是緣淺吧!
船到港邊,我跟着一個聊得來的阿根廷女生上了計程車,
打算找個飯店過夜,隔天一起搭長途巴士去 Cusco。
一個男人跑來問我們可不可以順道載一程,我笑嘻嘻地說,上車上車。
他坐在我的右邊,我們又聊了起來。
你是哪裡人啊?我問。
德國人。他說。
真的?好巧噢!我昨天在 Lago Titicaca 也遇到一個德國人。你在東德還是西德長大的?
東德。他說。
真的?太巧了!我驚聲尖叫,他看著我有點害羞,又像是很努力的忍住笑。
我才恍然大悟,是你跑來坐我們的計程車!
車子不久到了我們的小旅店,住滿了,沒有多的房間,
計程車必須載著你找其他旅店。
如果你想一起吃晚飯,我們七點在 Plaza 見。你在我離去前對著我說。
我沒有赴約,因為實在兩天沒睡好,我感冒了,實在太冷了,也實在太累了!
我倒頭就睡著了。
更重要的是,我是個路痴,只要在夜裡出去吃飯,就永遠都找不到回飯店的路,
所以如果是一個人旅行我很少在超過飯店十公尺的地方吃晚餐。
隔天早上,
我跟幾個阿根廷朋友風塵僕僕的跑到 Puno 車站打算搭車到 Cusco,
又見到你,這次臉盲的我,終於遠遠地就可以認出你了!
我們嘻嘻哈哈地上了公車,幾個朋友偷偷地瞄了我幾眼,坐在我們的前面。
我坐在右邊靠窗中間的位置,你坐在我的左手邊。
我們整整聊了八個小時。
中間有對母女扛了一隻上烤乳豬上車,就在車裡切片賣。
好吃的驚人。
我說我對東德的第一個印象,來自於一位奧林匹克的體操選手。
你說因為你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所以在奧林匹克才一定要贏。
我當時很驚訝,我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有人說德國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
我認識的人對德國就算沒有愛意,但至少都有幾分敬意。
原來,對德國最嚴苛的,是德國人!
我告訴你我從小在一個小島上長大,在一個非常可怕的洗腦教育下長大,
我的教育告訴我,共產黨是很可怕的,是很邪惡的,我們要拯救在共產黨制度下的人民!
你的國家有教你要恨任何人嗎?我問。
沒有。
沒有告訴你們蘇聯很可惡?或是美國很可惡?我問。
沒有。
你說你的父親和祖父都很沈默,很少說話。
應該沒有人想要去想起當年是怎麼殺人的。你淡淡地說。
2005 年,我在一座山裡讀了幾本Hermann Hesse 的書。
德國真是個難以親近民族,連討論愛情都要很「冷淡」很「理性」的去討論。
我 2007 年離開西非後在英國住了兩年,
看到英國八九十歲的老人家總是聚在一起講不完的二戰往事。
我才知道,德國老人家相較之下有多沈默。
我的兩位祖父在二戰後失去了家鄉,一位在百歲高齡失智後,半夜會醒來收行李要回中國。
他會拿著幾本古老的線裝書,說要帶回去給兒孫讀!
我記得其中有本「紅樓夢」,我後來把紅樓夢讀了兩次,
我想如果是我外祖父在逃難時還帶在身上的書,就算我再不喜歡,我也應該讀完它。
今年,台灣發生了學運,
導致我最近在讀 Sebastian Haffner 的書,
因為我們有個違憲的民選總統,一個可以為所欲為,人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控制的總統。
我們的報紙和電視台說得都是謊話,學校的教授和學生受到控制和暴力威脅。
台灣半個世紀爭來的自由,正在一點一點地失去。
二十年前我們在街頭怎麼抗議都不用怕被打,回到學校不用怕被「關心」。
現在,自由在慢慢的失去中,我為台灣的未來感到憂心,我們的對手,真的太強大了!
上個星期,我看到德國贏了世界杯。
我在酒吧感動得哭了。
你無聲息地再度浮現在我腦海裡,我不知道你看不看足球,
這是東西德統一後第一座大力神盃,
這一刻,所有德國人都應該要驕傲的,認同這個國家整整半個世紀的努力。
我在柏林時,認識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先生,我們一起站在窗邊,
他說他當年就在這窗邊看著柏林圍牆被建起,看著柏林圍牆被推倒。
他說柏林地鐵,某天開始被迫中止下車,然後某一天又可以通車了!
如果這位老先生還活著,看到德國一支包含德國移民的足球代表隊,捧著大力神杯,
柏林可以漫天飄揚德國國旗,人人都是德國人,都為身為德國人感到驕傲,歡喜慶祝,
不知道這位老先生會有多開心啊!
二戰後的德國人,沈默了一生,終於有那麼一天,可以自由地說出對德國的愛。
我那天看著世界杯,想著你。
其實,我很高興我的爺爺們這幾年都去世了,
因為如果他們今年在最厭惡的共產黨來台時去揮他們犧牲一切信仰一生的中國民國國旗的話,
他們會被他投下一票的中國國民黨追打。
十一年前,
我們到了 Cusco 的隔天,在一個遺跡走散了。
我回到了飯店,看到你剛淋浴出來,對我說你試圖在遺跡下面的市場找我,
我找你找累了,什麼話都沒說,
其實我也在同一個市場找你沒找到,回到房間後,我的阿根廷女性朋友對著我大笑說。
esta enamorada.
意思是,在談戀愛啦!
他們從我們在 Puno 上車就開始講這件事,整整講了兩天了,說得我很煩。
我隔天一早背包收了,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
我沒有你的名字,沒有你的聯絡方式,我就這樣離開了!
接下來的四天,
不管是在 Auga Caliente 還是在 Machu Pichu 或是在 Cusco ,
我都一直以為可以再遇到你,因為我們之前不是一直都會遇到嗎?
上帝不會給人太多機會的,我終於明白了!
我記得你那本紅色護照,小心地收在你的腰袋裡,裡面沒有用過幾頁,保存的跟新的一樣,
我的護照一本破破爛爛的,蓋滿滿的印章,
因為二零零一年到二零零三年在 Talamanca 熱帶雨林住兩年,護照內頁還都發霉了。
不知道你這十一年去了哪些地方?
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五十個國家,其實也有點累了!
如果上帝可以再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希望能知道你的名字,
然後,我也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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