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速寫其三 在山見山
是非常小的吊頂,閣樓上。四方形地鋪了一圈燈,中間的小些,兩邊對住的大些,因此左邊的窗和右手的墻要分外光些,右手的窗則暗些,但整間屋子卻都沐在暖黃色的柔裡了。木地板也是暖的,兩排燈膽鋪下來,連著兩大扇窗外透進來的自然光,先是窗欞的影子被投在四個椅子上,四個椅子各自的影子又被投射在木地板上,配合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木紋,我希望我是畢加索。如果這個房間是一個秘密通道,那門一定藏身在那些一個一個堆疊在一起的三合板書架上,它們像是一隻一隻假裝閉上的眼,趁我低頭寫作的時候,迅速地瞟過來,為還沒有被發現的秘密暗自竊喜著。右手最近處的周作人全集,是通向北方山寺的晚鐘罷?它旁邊的兄長自然是走水路,從金陵一直排到江南的,一隻又一只烏篷船。而嶺南的眾人呢,海峽對岸的眾人呢,地心引力不斷向下的吧,什麼從北方跌落,什麼就在南方生根,從碎裂裡開出花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裡的春色與荔枝多麼撫慰。三層醫用口罩是很焗熱的,但即便如此,也可以嗅到舊書頁裡那風乾了的陽光的味道,興許是為了讓時間更加露骨直白一些,一個陶製的碟上盛了一片檸檬,一片紅棗,甚至還有一個完整的果椒,它們均自願地在永恆的神聖面前為自己的存在給出了證詞,而今它們再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在這裡,又好像不在這裡。光已經成熟了,在老邁的午後,青春的黃昏。想起雲門的一出舞蹈,金色麥粒中的祭典,傾瀉而下,噴薄如血滴,從宇宙以太,到歐亞大陸邊緣,到水網綿延的珠江,到太平山那些掩映在寶綠色樹叢裡百年有餘的洋房,恣意撲來的馥郁氣息,在回憶裡膨大、膨大,終於忍不住擠進來,倚著陡斜的山勢,硬要把金黃塞滿屋子。於是我的眼耳口鼻都是金黃色的了,麥粒撐得我飽飽的,目光在舊書、三合板書架、椅子和燈之間來來回回,訝異它竟然可以如此坦然,如此慷慨!這空間是如此的小,而那流溢著充斥著芬芳著的竟似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