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漫天星辰,离别的情话千言难尽

第一行诗
·
·
IPFS
2020年,韩国大导演金基德因感染新冠肺炎并发症而过世。他离去时,孤身一人在拉脱维亚的一家医院,身边没有亲人。
金基德 (1960-2020),韩国导演,编剧。

1

2008年,已经拍摄了15部电影作品,在国际上获奖无数的导演金基德,从世人面前隐没了。

三年之后的2011年,当他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时,除了带来那部令人惊叹的《阿里郎》,还有他一头蓬乱白发下苍老的面孔。

人们说,他患上了社交恐惧症,也有的说是抑郁症。

《阿里郎》是这样的一部电影,说它是电影百年史上最独立的作品之一也并不为过。编剧、导演、演员、摄像、剪辑、音效、主题曲演唱,全部都由金基德一人独立承担。

在一路高歌猛进中,金基德在主流之外,一连拍摄了15部风格野蛮而诡异的电影,将人性中的暗黑与扭曲展示的鲜血淋漓。与在韩国国内对他电影的诟病相比,是他被世界电影舞台的认可,在国际电影节上,屡获殊荣的他,被列入国际著名导演的行列。

然而就在他的上一部片子中,他的女主角却差点在片场发生意外,紧接着,他还遭遇了副导演偷去剧本的出走背叛。

他突然对片场动辄就数十上百人的场景产生了深深地厌倦与恐惧,他开始对电影带给他的意义产生了不确定性。

作为一个从小被朝鲜战场下来,受伤严重的父亲严厉对待的孩子,他经历过被粗暴对待的青少年时代,经历过苦不堪言的底层工厂工人时代,也经历过在巴黎学习绘画的困顿时代。回首往事,转折就在他开始拍摄电影以后,仿佛只有电影,只有电影,带给了他黯淡的生命无上的荣光。

所以即使远离人世,离群索居,他还是只能以影像的方式表述他自己。他那么爱电影。他买来一台佳能5D2,灯光、演员都可以不要了,不能拍摄别人,至少还可以拍摄自己。

在寂静漆黑的夜晚,在冰雪封锁的简陋的山上小木屋中,他喝着烧酒,涕泪交加地对着摄影机,扮演质问者与回答者的角色。

在这部长达100分钟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的电影中,他沉默,呢喃,焦躁,绝望,释怀,悲怆,愤慨,嚎啕……这个长相粗砺,不修边幅,形容颓废的男人,呈现和袒露了他自己,无遮无掩。

他可真是一个寂寞的人啊。

在这一部影片中,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倾诉、回顾、辩解、自省,讲了比过去15部影片还多的话。但,他说明白自己了吗?他也无法确定。

2

整整3年,金基德在韩国一个偏远的山野中,过着这样的生活。

大雪覆盖大地的冬日,他圾着破旧的皮鞋,皴裂的脚后跟裸露着,去到屋外,聚雪化水,劈柴生火。

用自己曾在工厂练就的技能,用废弃的机器自制咖啡机,用塑料饮料瓶滴漏咖啡,在炉子上烤几颗板栗或甘薯,煮一包方便面潦草果腹。

奢侈的晚餐也不过是一碗白米饭佐以一条烤鱼,然后将鱼骨喂猫,将硕大的鱼头做成灯罩。十足的诡异。

在这些每日无关紧要的、具体而微的小事中,镜头中呈现出的,是他的专注,你总是会被那种专注吸引到,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带你进入风暴的核心地带。

在长久的寂寥中,他似乎出现了幻听。有时夜里,他听见脚步声渐近,继而门被敲响。他一遍遍从密封的睡袋里爬起来,开灯,开门,可门外除大雪覆盖下的白和冬日夜晚凛冽的黑,除此空无一物。

谁说,这不是寂寞对他的侵蚀呢?

于是,他开始自说自话。

一旦坐下来,喝上两口烧酒,他就会面对摄影机,与自己的影像谈谈。他像个被遗忘在荒野中的赤子,真诚、深情、感伤,泪水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他对着烧酒瓶唱《阿里郎》:世界很卑鄙,我已经漠然了,你在乎吗?待在这里,你离开了,我只有哭泣,阿里郎,阿里郎……

他又开始阐述自己:当我唱这首歌时,我理解所有的含义,阿里郎,请来接我吧。在词语中,这个词代表“自我坚持”,对我来说,阿里郎山,是生命之山,他们上山下山,上山下山……

他继续唱,有些哽咽,泪水滚落,他用粗糙的手指抹去眼泪,却越发地悲从中来,继而嚎啕难抑。

在他的悲伤中,镜头颤抖着,开始抒情,一一扫过他那勉强可以容身的简陋木屋里唯一的装饰,那是他在各大电影节上获得的奖杯和电影的海报。它们一字排开,使得整个昏暗的房间熠熠生辉。

金基德时常让镜头坦荡荡地深情地凝望着那些过往的荣耀,他说“我这一生中,也不曾有过比电影导演更让我觉得光荣的职业”,可是他又说“可我几乎忘了怎么去拍电影,忘了怎样告诉演员们去演戏,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等我的电影,甚至有很多人想跟我学电影,我也想赶快拍电影。我也害怕就这么被人们忘了。我也是个人。”

于是,他一遍遍地对着镜头练习他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口令:“Camera,action!”

3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每一个安静看完这部枯燥而絮叨电影的人,都是孤独的有故事的人。也直到今天,我想比起五年前的自己,我更懂得了金基德,也感受到了我的悲心。

《阿里郎》是朝鲜民族的精神图腾,这里有深沉的爱情,有无边的孤独,有漫天的悲伤,也有无尽地坚韧和忠贞。

对于金基德而言,这是他对自我的救赎。

社交恐惧症、抑郁症,每一样,都是将人的头颅狠狠摁在地底碾压的魔鬼,每一样,都是影片中的猎枪,子弹已上膛,抵着人的脑门,问你要不要屈服?

不,金基德选择反抗,他要活着,他要继续用电影与这个卑鄙的世界对话。

这世上多的是敏悟的感性不足而空洞的理性有余的人。喜欢者,说他如赤子般赤诚动人;厌弃者,说他自语自恋荒唐狭促。然而,他就是如此了。命运从来不告诉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它就是这样那样了,就这样那样了。

三年以后,金基德像一个历经世事沧桑的老人,带着满头银发回归人们的视线。

在戛纳电影节领取最高奖时,来自全世界不同国家的电影人静静听他高唱《阿里郎》,这凄怆的旋律是他独自一人时,曾老泪纵横地唱起过的。此时,全世界都在聆听他,那一刻,不知他是否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像是他在曾经执导的影片《春去春又回》中那样,男主角用儿时师父惩罚他犯错误的方法,在项颈上拖着沉重的石头,翻山越岭的攀爬,承受痛苦,寻求内心的忏悔与救赎,直到在荆棘遍野中,寻找到了那一条宁静的归乡之路。

《阿里郎》的歌词中有唱:阿里郎,阿里郎,我的郎君翻山越岭路途遥远,春天黑夜里漫天星辰,我们离别的情话千言难尽,春天黑夜里漫天星辰,出了门不出十里路你会想家……

这是金基德送给世界上每一个孤独灵魂的礼物。

所以,有一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给自己听听,也是好的,是吧?










































CC BY-NC-ND 2.0 授权

在茫茫夜海上,每颗火光都显示了一个心灵的奇迹。幸会,同频的你!

第一行诗我想像太阳那样活着——
春天,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花放开了,
有的朝着上面,有的朝着下面,
大部分我叫不出名字,但我爱它们。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行在地上,
有的行善事,有的行恶事。
我流着各种各样的泪水,
我多想像太阳那样活着,
我想像太阳那样,爱东边的人,也爱西边的人。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想象的共同体:将无数的人摁进一张面孔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写作与阅读 | 隐于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