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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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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走耍(一)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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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耍”系列共十篇,互不相干。这是第一篇。

假期永远有活路等着我在。母亲规定我每天扫屋。楼下的房间,因有人、鸡、鸭、狗、猫踩来跳去,见天都要清理。楼上是日常起居的所在,光生些,两天扫一回。有一天母亲赶场去了,我躲懒没扫屋,她转来把我骂了一顿,下午些我只得拿起扫把。楼上和楼梯间已经扫尽,楼下堂屋也扫了,我正在打扫灶屋的时候,一侧身睃到个穿蓝布衣服的老头儿走猪圈那边去。乡坝头只在晚上闭户,白天大门二门都敞起的。是不是贼娃子进来了?要偷猪吗?虽然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细娃儿在,但是情况紧急,根本没时间下细思考,贼娃子在我心头大半还是个概念,形象不鲜活,所以我并不害怕,只感到守家护屋的责任在身。我拿起扫把跟在蓝衣人后头走进猪圈屋,怪哉,那个人闪得不见了。猪圈屋只有那一扇门,门边有我挡着在,他还能去哪儿?我搜遍抲抲角角,也没找出那个人半点脚迹,只听得母猪和肥猪惊惊张张吼得凶。

(活路:工作。光生:干净。抲抲角角:每个角落。惊惊张张:惊慌。)

我转回厨房,舞了几下扫把,不想继续做活路,丢下扫把出门去。该往哪儿走呢?只消拿上一根吆狗棒防身,遍山遍岭的路都走得通,但没啥意思。我生在那儿,样样色色早都看伤了。要等再长大些在外头滚几转,转来才晓得本乡的好处。我穿过竹园子,来到垭口上,触眼可见光颓颓的臭椿树。眼下它们的细桠枝都落在树底下,可以捡回来做柴烧。于是我决定去捡柴。

没拿家什装柴,甚而至于索子也没一条,没捡好久双手就拿不下了,我只得打转身。农村的家什好多由竹篾编成,家子户子屋侧边都有竹林子。我走了一阵,到了另一片山坡的竹林子里。清明前后,我和祖母及两个堂姐,到那儿去摘过鸢尾花。对面山坡上新起了座楼房,虽然冬天的太阳光熹熹微微的,洒在新贴的瓷砖上,整座房子亮晃晃的。好漂亮的房子唷,我坐在歇气,举眼直端端就可看到它。我时常感觉我们屋的房子不好看,亏得我父亲还是个泥水匠,天天帮别个起房子,自己的屋实在不成话。但是大姑屋里的表哥,有一回和他同学走我们当门的小路过,他的同学夸我们屋的房子好看,表哥得意完了。也要等很多年后,不在那儿生活了,我也走在那条小路上,才会有那位同学的感受。

(家什:器具。)

大约因那座房子光光亮亮,搅得我人恍惚,回过神来才发觉天快黑了。我爬到坡顶上,往另一边坡梭下去,沿石板路走一阵就可拢屋。但我没有对直走,选了条坑坑包包的小路,去了湾湾里。湾湾,在两匹山之间,山谷的深处,我们屋的土好多都在那儿。在过去,小娃娃夭折了,都拿一张烂席子裹了,埋在那儿。过去生活条件跟医疗条件都差,妇女生得多,哪家不死个把个娃娃呢?打了短命的孩童,俗称豆子鬼,因生活紧张,自然而然就比成年后死去的人低一等,不配得到棺木。总而言之都埋在那儿,因此大人不要我们天黑之后去那儿,说那些豆子鬼会谋害我们。为啥子呢?大概是嫉妒我们还活着在,大人也说不清楚。我从小就害怕那儿,天一见黑,就算在那儿割猪草,还没满一背篓,也赶忙跑回屋头。但是那天我大概是被迷了窍,专意要去那儿。我已经遇到一个鬼了——那个蓝衣老者——为啥不再去撞一撞呢?那天我特别想多遇合几个鬼,从而确定鬼是真的在团转浪来浪去。万一撞到鬼咋个办?母亲讲,一般的鬼也没得高深法力,只能把人迷住,引到崖坎边去栽死。你要趁脑壳还清醒的时候咬破手指头,把血洒到鬼身上,他就没法了。不过最要紧的是莫害怕,你不怕你就占强,鬼就弱下去了,自然不得受其迷惑。那天我心头毫无恐惧,又已经准备好要咬破的手指头了,处在撞鬼的最佳状态里。但是走出了湾湾,我啥都没遇着。

我们屋就在眼前,但我又绕路去了河边。河边也是晚上的禁忌之地,因为那里淹死了很多人,他们变了鬼成了水大棒,没法脱身,夜黑了就浮浮荡荡,要把河边的人拉下水代替他,而他就可以交割这一辈子,去投胎了。我已经走到桥上,正要梭到水边,住在桥头的白大嫂,一个和我母亲岁数相当的妇女,高声喊我的名字,提醒我不要去水边,天黑了,看栽倒。

(看栽倒:小心摔倒。)

先前绷足的胆气登时退尽了,我抱起柴火往屋里跑。父母、弟弟和祖父母,还有鸡、鸭、狗、猫,都已经落屋了。母亲照例要叨我几句,说我憨痴痴的,为了这么一抱柴搞到天黑不回来。父亲补充说他四到处喊我不答应,很是担心。锅里正在煮饭。我们屋烧柴灶,冬天我乐意烧火,烘得身上热和。于是我把父亲撬开,坐到灶孔前。今晚上烧的是胡豆杆,它们很肯燃,也旺火,火尾子好像恨不得把锅顶翻。豆杆是空心的,这一头在灶孔里烧,那一头在灶孔外直顾喷烟子。我赶忙从碗柜里拿出我的玻璃瓶子,接了一瓶烟子。盖死瓶盖,那些烟子很久也不得消散,像关住了天上的云样。

(火尾子:火舌。直顾:连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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