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生活、死亡、重生
這次,我當然不能用老店舊地消失的口吻說惋惜(「重有幾日就冇得睇喇」)(即使聽得最多是這種聲氣),又實在說不出與違心的勵志說話(「精神長存」、「終有一日再結果」),也未有智慧和心情去想還可以做的事(開發程式、備份等)。
蘋果或將關閉的消息,狠狠地警告我:在這裏想過正常生活?不可能!
生活 — 蘋果日報實實在在的是我生活一部分。蘋果日報象徵着新聞自由、民主和真相等價值,在社交媒體上又常常獲轉發,當然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這裏所說的「生活」,只是每日理所當然的卑微習慣:起身落街,到碼頭旁的報紙檔買一份蘋果,然後邊食早餐邊讀報,然後在船上、車上、午餐,甚至晚餐繼續看,直到將港聞、國際新聞、專題、社評和專欄都看完為止。
十多年來,這確確切切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現在,生活的一根肋骨被抽走了。看到消息時,我胸口實了一下,之後欲哭無淚了好一會。對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周梓樂的死。
紅線成了紅海,豐饒的土地被淹沒,成為越來越小的一個個孤島,擠滿了默不作聲的人。
有時望着在青山綠水中間茂密的高樓大廈,汽車行人在錯落的軌道上彷如精密程式般移動,再對比島上和郊區大自然的寧靜和親切,我就會覺得香港真係好靚,是獨一無二的靚,而且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是,正正是這樣的漂亮,掩蓋着這座城市的瘡痍。底下一條條建構、支撐這座城市的支柱,正粉碎成一堆堆沙坵。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怎麼還未頹然塌下?
早在蘋果日報遭查封之前,我在心裏慢慢地將香港和死亡扣連。「死亡」並非指「香港已死」這種斷言,而是十年前母親診斷出癌症到離世、一步步邁向死亡的實在過程。
死亡是呼吸和脈博停止的剎那,「維持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維基百科),只是一條分界線。母親癌症的死亡,是個漫長的萎縮:起初是口齒不清、之後是因為化療而脫髮、體重下降、面容消瘦、繼而咳嗽加劇、無法站立、神志不清、剩下彷如遭電擊的痛楚,最後靜靜地死去。身體萎縮,同時令空間萎縮:由到街市買菜,到只能在家做家務,到只能在家呆坐,到只能卧牀,到無法活動 — 直到完全靜止。
我好像又一次見證了這個死亡的過程,看着自己熟悉、親切、從未想過會消失的,正一步一步的衰敗。
可是,要說「香港死亡」,「死亡」的到底是這座城市、這個羣體、這個羣體在這個地方的狀態、這個「精神」,還是其他甚麼?
城市可以遭移山填海,可以被吞拼(例如變成「深圳南」),在地圖上不復存在,又或是換了個新名字,但香港城市外型健在,離「死亡」似乎很遠。
這個羣體要是不再身處同一個地方,有緊密的接觸,就不能算是一個羣體。不過,每個羣體都是流動的,成員或增或減,也不能算是「死亡」。即使各散東西,羣體成員屬於這個羣體的身份,無論身處何方都無法根除。
「精神」生於一座城市和它的羣體,但可以擴散、流動,依附其他東西,就像羣體的人一樣。
這個羣體在這個地方的狀態,現時已然面目全非,最接近我扣連的步向「死亡」。但只要再想想,沒有東西是永恒不變的,重要的是轉變的方向。所以,這個羣體在這個地方的狀態變得面目全非,宏觀(樂觀、天真)點想也可以視之為「突變」,又或者是一個「考驗」,觀乎如何將這「突變」、「考驗」轉化、創造成新的力量,滋養這座城市、這個羣體、這個「精神」。
轉化和創造,似乎是這個羣體最需要做的事。一切已經無法用以往的方式繼續。比起懷念過去、幻想重建舊時的狀態,我更期盼「香港」這座城市、這個羣體、這個羣體在這個地方的狀態、這個「精神」的轉化和創造,和以前不太一樣,但比以前更理想。這需要遠超眼前景況和限制、廣步跨躍的想像力。就如邁向死亡一樣,邁向重生該也是漫長的。
在母親過身後好一段日子後,我覺悟到這段經歷有如令自己「重生」。我變得很在意身心健康(總覺得是這個原因開始練習瑜伽)、學會煮食、也謹記人生短暫,該要做些自己覺得有意義、有趣的事,更少花時間在不值得的人事上。
現在,「死亡」好像要來了。我要找到這次的「重生」。
- - -
還可以做的事:
〈致蘋果日報:請把授權全面開放,讓內容得以永續〉,高重建: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42623/蘋果日報-共享創意授權-42623/appledaily
〈不告別〉,梁啟智:https://hk.appledaily.com/local/20210623/KCB6WYK7ENC6RNKLOTPROCMVNY/
〈《蘋果》的死亡與再生〉,劉細良:https://hk.appledaily.com/local/20210622/GG5P2WXCJ5CPHKXHLPELP3CIQ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