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的教堂

那天我為了避雨，躲進了一幢毫不起眼的老房子。樓上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鑽進去，撲鼻是帶點潮濕的書香。「歡迎來到Conway Hall！」

身後聲音傳來，原來是一位西裝筆挺的英國紳士，一副學者氣派，邀我一起坐在壁爐旁。「你好，我叫Joseph。」

我定下神來，隱約聽到樓下的頌唱歌聲。「這是一個教堂嗎？」我問Joseph。「最初是的，但後來有點複雜。」

根據窗外的雨聲，我大概還要待在這裡一陣子，不妨聽他說說故事。

「你聽到的歌詠喚作Hymns of Modern Thought，讚頌自由與愛，但不會歌頌上帝。」

但我對他口中「有點複雜」的故事更好奇，便請他多說一點。「最初我們是一群不順從英國國教會的基督徒，不相信永恆的地獄之火，後來也不信三位一體的教義。漸漸乾脆不相信上帝了。」

不相信神有甚麼特別呢？我有點不明白：「那麼你們團結起來是為了甚麼？」

Joseph好像早已料到這個問題。「我們這個群體叫『倫理學會』，追求道德理想——即使沒有上帝，我們仍能持守著對真善美的信仰。真理並不來自任何神靈與權威，而是來自科學與邏輯。」在那副圓形金絲眼鏡後面，是平靜而堅定的眼神。「Conway Hall就是我們『崇拜』的地方，每隔一個星期天都有聚會，會一起唱詩，也有人『講道』。」

「Joseph，你們不信神，卻有宗教一般的聚會，那麼你們也有『牧師』嗎？」我問道。

「最初是有牧師的，後來改喚作講師。我也曾擔任過這職位。」這時候，他從口袋中掏出筆記本，翻出一幀照片。「你看，這是我年輕時的樣子。」

我發現照片裡的人穿著修士袍。「咦！你本來是……」

「對，那時候人們叫我『安東尼神父』。」

「我受不了修道院的格言：『無知最樂，明智最蠢』。」Joseph說。「最初我想把頭腦奉獻給神，後來這腦袋卻告訴我：沒有上帝。」他眨一眨眼，「我成為了『自由思想者』，但這稱號不等同無神論，只是否定那些盲從傳統與權威的信念。」

「我信神。」我說。

「那你應該看看我的書了！」Joseph帶我走向旁邊的書架，揮一揮手說：「這些都是我的作品，」整排的書脊都印著他的名字，題目大多與基督教有關，「我應該寫了二百多本，但今天已沒有人讀了。」

他微笑著說。「圖書館把一些我的書放了在外面售賣，最平的一英鎊也不用。」

作為一條貪小便宜的書蟲，我馬上出去查看，果然發現了十數本發黃的老書。

我翻開其中一本，只見作者簡介的最後一句是：「Joseph McCabe，英國作家，於1955年逝世，墓碑上寫著『他反叛至終。』」

然後雨停了。

[原載於am730「超齡學生大笨鐘」2018年12月14、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