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賣錶

這是一九七七年的事了，當時小李剛離開住了兩年多的雅加達，回到香港來。他和親戚老陳聊天中，說到在街口擺賣山奇士橙子的某小販，最近買了樓，似乎做小販比打工找得錢多，老陳邀小李試試一起去做小販，或許可以創出一片天地來。小李剛回到香港，正要找工作做，聽他說了，心想就試一試吧，不行再找工作也不遲。

剛好小李有幾個在廈門讀書時的同學做電子錶生意，於是向他們賒了各種款式共壹百只新潮電子表，裝在一個放公文的小提箱裡，和老陳一起乘102號巴士（公共汽車）到旺角，下了車走到西洋菜街，巡視了一回環境，便在街邊一處空位，把公文箱放在地上打開來，就這樣開始嘗試擺賣那壹百只五顏六色的電子錶。那時的西洋菜街有很多無牌小販擺賣各種貨品，來往的人也多，當然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擁擠。

電子錶的來價平均港幣十五元，他們標價二十五元。毛利還算不錯，問題是一天能賣多少只？第一天平安無事過去了，他們雙腳站到發麻，卻只賣了一只，是一個帶著小孫子的老婦人，抝不過孫子的哭喊堅持，給孫子買的。他們也抝不過她的討價還價，二十二元給了她。第一天賺了七元，還不夠他們的車費和午餐飯盒錢。

      第二天照舊到昨天的地方擺賣，放下公文箱不久，一個推著改裝過的手推車的翻版錄音帶小販到來，對他們說，這是他的地方，叫他們讓開。老陳對他說，他們昨天就在這裡擺了。他說昨天他休息，並指示他們到斜對面那裡沒有人佔用的地方去。他們不是地頭蛇，只好搬走。

      搬去對面，剛放好公文箱，小李就看見兩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正向他們這方向走來，小李急忙轉到公文箱前，背著街蹲下來擺弄那些手錶，待他從眼角瞧見她們走遠了才站起來。連老陳也沒發現小李的異樣，其實小李是心頭鹿撞，生怕被她們看見，原來她們是小李的姨媽和她的牌友。不知何故，小李心裡極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在西洋菜街做小販！他若是在工廠工作，或跟車做送貨生，倒是心安理得的。而做小販卻好像做見不得人的事一樣，這也許因為他是讀書人的緣故，面子特別薄，也可能是在印尼看見做小販的，都是貧苦的當地人，屬於經濟地位低下的一群人，如今自己淪為小販，好像是極不光彩的事一樣。原來老陳也有這種感覺，所以他們都無法獨自一人擺賣，兩個人一起，雖是浪費人力，但卻無形中起著互相鼓勵的作用，使兩個書生終於邁開了做小販的第一步。

      第二天的成績比第一天好一些，賣了三只。他們總結了兩天的經驗，就是看的人太少，所以買的人就更少。他們雖然跨出了擺賣的第一步，卻沒有破釜沉舟，他們還是穿著慣常穿的襯衫西褲和皮鞋，裝扮完全不像小販，有人看貨時也還不會講好話推銷，又不會像其他小販那樣吆喝招徠，自然引不起人們的留意，更別說挑起來往行人的購買欲望了。

      第三天他們換了裝束，老陳穿牛仔褲和T裇，外披一件牛仔布外套，把皮鞋換成中國黑布鞋。小李連T裇都沒有，只好穿白色的文化衫配牛仔褲，外披一件舊外套，穿上特地買來的籃球鞋，又把度數已不準的塑料框舊眼鏡找出來，取代正在戴的金絲框眼鏡。這樣改變裝束，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外表像真正的小販了。在去西洋菜街的巴士上，小李在心裡不斷對自己說：“我不是讀書人，我就是小販！做小販不可恥，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力量找飯吃，是光榮的……”他這樣是為了使自己在思想上，接受自己就是小販，打破自己做小販感到不光彩和害羞的心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像其他小販那樣，去推銷去吆喝招徠，做到小販該做的一切事。

      到了西洋菜街，擺放好公文箱`，來往的人漸漸地多起來了，小販們的吆喝招徠聲也開始此起彼落了，小李清理了一下喉嚨，深深地吸了口氣，准備作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招徠吆喝，打開嗓門盡力大喊：「新潮電子錶大平賣（粵語：大減價賣），唔買都睇下（粵語：不買都來看一下）」他覺得已盡力喊了，喊出來的聲音卻意料之外的小聲，真想不到小販的吆喝，對小李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老陳說小李太小聲了，讓他試試吧，老陳的聲音倒比較大一些，但比起別的小販來說，還是小巫見大巫。等到對面的錄音帶小販大聲地播放歌曲時，他們的吆喝聲幾乎給淹蓋掉了。

      中午吃飯盒時，小李的聲音都喊得沙啞了。他對老陳說，下午他不能吆喝了，結果下午老陳獨自吆喝招徠，不久他也是沙啞得叫不出聲音來。

      吃完午飯飯盒，正在打瞌睡時，突然見到小販們紛紛把小販車推到路邊，用布把貨物蓋住。在他們旁邊的賣老花眼鏡的老頭，也收好貨品站到路邊，他們不知何事，也跟著把公文箱收起來，老陳問賣老花眼鏡的老頭發生什麼事？他說給警察面子，正說著，就看見兩個警察巡邏走過，也不理會小販們。老陳又問老頭，警察不會為難他們嗎？老頭說如果不收拾擺賣物，警察就會告他們「阻街」罪，就要上法庭罰款。他們收拾了避在路邊，表示尊重警察大人，就相安無事！

     原來做小販還有這樣的潛規則！他們真一無所知，老陳又請教老頭，他們在這裡擺賣，會不會有人收保謢費？老頭說當然有，但是他們現在這麼少東西，暫時還不會找他們的，以後肯定會來，也不用怕，他們的目的也不是要小販們做不下去的。

      這一天連聲音都喊啞了，也只賣了五只。但是小李感覺到，和前兩天相比，今天的收獲是巨大的，因為小李今天做的事，衝擊了自己靈魂深處薄弱的地方，確實是艱難不好受的，但當小李終於成功地吆喝：「新潮的電子錶大平賣，唔買都睇下」之時，雖然不夠大聲，小李卻真的很開心，因為他覺得自己打破了自己作為知識份子愛面子的弱點，終於喊出聲來了，終於衝破了“書生的桎梏”，去小販的世界遊蕩了。

      他們就這樣在痛苦和喜悅的矛盾中擺賣了十天，點算一下，共賣了四十一隻，明顯是不夠開銷的，如果當時能賣三百隻，也許他們會做下去，他們的人生路便會改寫了。

      他們決定到此為止，把賣剩的錶退回去。

      如果說他們當年從印尼回國後下鄉落戶做了幾年農民，嘗到了耕作的辛苦，使他們在往後的日子裡，面對任何的工作，都不覺得辛苦。那麼這十天的小販生涯，卻使他們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弱點，就是“書生的桎梏”，時刻保持著知識份子的矜持，面皮薄膽子小，不像無產者那樣無所畏懼。這十天的賣錶經歷，讓他們終於超越了它們！對他們其後的奮鬥有莫大的幫助。

      半年後，他們合作開了一家電子零件公司，規模雖然小，但卻有了一個基礎，使他們在八十年代的香港經濟起飛時期，得於乘這起飛的東風，獲得一些成績。

最近遇見已經白髮蒼蒼的小李，他和我說起這些往事，小李表示很感激和他一起奠下基礎的老陳；很感激教他耕作的農民；很感激那十天的賣錶經歷，和當年香港經濟起飛的那股東風。這些都是他能獲得今天的一些成就，不可或缺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