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野花
「這只狗好慘啊。」
從天馬山下來之後,我們遇到壹只流浪狗——它的兩條前腿拖著兩條無法動彈的後腿,穿過馬路。我們猜測它應該是過馬路時被車輪碾過。
明明我們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充滿了憐惜和同情。可我總覺得,我們這樣當著狗的面,指出它身體的殘缺,也很殘忍。
我相信,流浪狗肯定知道自己生活的悲慘,不需要我們告訴它,它有多慘。
人尚且如此,更何況狗。
這是我來上海將近兩年的第一次爬山。天馬山屬於松江區佘山鎮,松江乃上海之根也。
天馬山下,有壹座集鎮——天馬山鎮。天馬山鎮因2001年松江區的鎮、街道區劃調整,已撤銷鎮建制,成為佘山鎮所轄的壹個社區。
從天馬山上的700年古銀杏樹和始建於宋朝的斜塔來推論,這裏應該是個歷史悠久的地方。1912年設鄉,1929年改為區建制,1937年改為鎮,解放後又經歷多次演變。如今,天馬山鎮的許多地方已拆遷,正在朝國家旅遊度假區的方向發展。
我們此行目的,並非為了爬山而來。只不過剛好在附近,順便爬了個山。
當我們經過山下的小賣鋪時,那裏已經關門了,那時差不多是晚上五點鐘。
小賣部,在天雞路天馬山橋的這壹頭。我們上山前,光顧過——推開門,立在櫃臺上的毛主席雕像,像是對所有的顧客揮手致意壹樣。玻璃櫥櫃旁停了壹輛自行車,而擺放在櫃裏的餅幹外包裝,被陽光曬得褪了色。櫃臺後面,擺放著中式桌椅,墻上還掛著山水畫和書法。
店主聞聲,從廚房出來。
「有冰淇淋嗎?」有人問她。
「沒有。」她說,「冰淇淋賣不掉,還浪費電。」
看樣子,這裏實在是人煙稀少,店主才早早打烊。
我跟同行的朋友,說我早到的時候,見到的怪事——
一個中年男人騎著電動車,在“中山醫院天馬山分院”的木牌下,停住。貓叫聲從他載來的鐵籠裏發出,他打開籠門,那只貓“嗖”地壹聲沖了出來,穿過馬路,消失了。
「那只貓是妳養的嗎?」我問他,「放歸自然了?」
中年男人看了我壹眼,我從他的眼神裏什麽也讀不出,他什麽話也沒說,坐上電動車,離開了。
坐在電動車修理部外面聊天的兩個中年男人,不時地擡頭瞧著走來走去的我。
我的來到,還吵醒了睡在垃圾堆的流浪狗,它用壹雙無辜的眼睛,望著我。它的後半個身子,長滿了癬。
電動車修理部的斜對面,是曾經的「外來人口居住中心」。門口的標示牌——「松江區佘山鎮天」幾個字仍在,從掉落字牌的痕跡,可以辨認出剩下的字——「馬外來人口居住中心」。走進去,是空曠的水泥地,再往前走,是還未拆掉的幾棟房子。房屋前的油菜(或許是別的什麽菜),綠色的葉子長得十分茂盛。從側門出來,門頭上的「歡度春節」四個字,因為頂層的坍塌,那四個字也隨之少去了上半截。
然後,就能看見黃色欄桿的「天馬山橋」了。橋下,曾經的工人浴室,只剩下標示牌和木門,裏面已夷為平地。
經過張貼著性病廣告的橋墩,來到橋下的另壹頭,是已成廢棄房屋的東街。躺在碎石堆裏的床墊,像是壹具只剩白骨的屍體,它只剩下發黑的彈簧,以及幾根芝麻桿。門口的竹椅,落滿了灰。走進屋裏,每走壹步,腳下的玻璃碎片即刻哢嚓作響。窗臺上的藥罐,與斷成壹截截的蚊香作伴。玻璃窗上的「喜喜」字還在,墻面上除了壹道道劃痕和窟洞、裸露在外的電線,還有春聯、「福」字、新年福娃的畫像。
從倒塌了一半的墻外,可以照見浴室的鏡子。馬桶在二樓的奇怪位置,站立著,像是自己走錯了地方壹樣。衛生間的窗戶外,是紅色的磚塊。但站在臥室裏,從已沒有玻璃的窗戶望出去,是上海秋天的景色——河對面的樹,有的葉子全黃了,有的還在春天。這個時候,看到的仿佛是壹幅風景畫,有壹種不可言說的美感。
屋前有一條河,河水汙濁。河床裏壹塊塊的麻將牌,「中」「東」「西」的字樣,依稀可見。河邊的灶台——鐵鍋不在,徒剩黑乎乎的洞口。
像東街這樣的廢棄建築,在各個城市裏,已不新鮮。我站在快要倒塌的墻邊,不禁想起我曾經寫下的文字,從2015年到2019年年初發表的作品,一夜之間,消失了。可以說,那是我早期稚嫩的習作,形式不夠新穎,內容不夠城市化,充滿了鄉土氣息,或許也跟不上時代的滾滾洪流,然而,那些文字,是我從何處而來,是我與故鄉的連接。現在,文字消失了,如果去互聯網打撈,或許能撈出只言片語——就像我腳下的廢墟之地,可以想象昔日的「小橋流水人家」和「炊煙裊裊」,但終究有某些東西,消失了。
我開始懷疑,那些年,「我」存在過嗎?
後來,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座正在崩塌的城市裏,朋友帶來的朋友,大家互相介紹時,他說他在網上看過我的文章,只是從未見過作者本人。
我不知道,那已消失的文字能在他的記憶裏留存多久,而那些正在消失的文字,又能停留幾秒鐘?江蘇的吳縣、蘇州的元和縣、車坊鎮,上海的盧灣區、閘北區等等——消亡的地名,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們曾經的存在了。
如果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會煙消雲散。那麽,柔軟的東西呢?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又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那些長在石塊裏的青菜,吸引了我的註意力,它們長勢喜人,卻再也無人采摘,而成為各種昆蟲或肢節動物的食物——這從葉子上的壹個個小洞,可以看出。然後,是那廢墟上的壹朵朵、小小的不知名野花,在白天即將消失之時,發出微弱的紫光來。
沿著河邊,向裏走——有一戶人家的門口停放著電動車,有兩戶的大門掛著鎖,想來,仍有人居住在這裏。
天馬山鎮,曾是許多外來人口的聚居地。因為它緊靠松江大學城的地理位置,現在,它成為藝術學院學生創作的靈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