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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下):尼采作為一種敏感而犀利的方法 Transcript

讀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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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給不喜歡聽Podcast的,或者不方便聽聲音的,或者特別喜歡這期節目的朋友準備的。


歷史的濫用對個性發展和文化繁榮到底造成了哪些災難性的影響?為什麼說它跟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在全書的十章裡,尼采用了五章的篇幅、很多的實例,詳細討論了這個問題。

首先是對個性的戕害

尼采認為,歷史被科學主義話語所濫用,使得歷史不是一種真正的歷史,而是一種關於歷史的知識;文化不是一種真正的文化,而是一種關於文化的知識。現代人的生活走向了內心,走向了知識,而對外在的世界越來越手足無措。內心世界對生活的知識和觀念,而不是每個人真實生活的需求,成為了指導人們一舉一動的準則。現代人以為自己能夠理解世上的一切,並依靠這個目空一切的知識體系來征服世界,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全部;至於我們每個人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能做什麼、認為怎麼做對自己最好、對別人最好、對自然最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符合這個知識體系,做它的一顆螺絲釘,正如我們做一顆國家的、全球化社會發展的螺絲釘一樣。在這裡,現代人成為了古人的反面,成為了尼采口中的“一些陰影和抽象概念,沒人敢於表現個性,而是戴上面具,將自己裝扮成一個有教養的人、一個剝削之士、一個詩人或是一個政治家。”

尼采這樣形容現代人:“我們現代人沒有什麼自己的東西,我們只是通過用一些外來的風俗、藝術、哲學、宗教和科學將自己填得滿滿的,以致都要溢出來了,才變得值得一看。我們是一些會走路的百科全書,一個誤入我們時代的古希臘人很可能會這樣稱呼我們。”

我們不是在生活,我們是在表演我們所知道的“生活”。我們不是我們自己,我們是出演自己的演員。我們不是人,我們只是一些“人形的綱要”,一些具體化了的抽象概念而已。

這種內心生活和外部生活的分裂,知識和人生之間的分裂,我們身邊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們今天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們,只是課堂和辦公室裡的哲學家和文學家,他們都很清楚,那是他們的專業,是他們的糊口之資,而絕不是他們的生活,他們不可能像在他們論文裡寫的、課堂上講的那樣,作為一個哲學家或者文學家來過每一天的生活,他們走出教室和辦公室,他們的哲學和文學觀念也就留在了那裡。它們不會跟著他,更不會理所當然就讓他比其他人更善良、更敏感、更是非分明、更心懷寬大。正如尼采所說,從事哲學的人固然還有很多,但“沒有人敢於徹底踐行哲學法則,沒有人懷著那種一心一意的剛強信仰哲學地生活。⋯⋯”

我們已經一無所依。歷史、文化、信仰,都是我們擁有的知識,和我們擁有的汽車、首飾沒什麼不同。它們不再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不再去踐行它們。“人的個性的主觀性已經完全被掏空,大到了一種人們稱為客觀的狀態”,尼采在這裡採取了非常辛辣的諷刺,他說,這就像對於宦官來說,一個女人和一另一個女人是完全一樣的,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女子本身”,永遠無法接近。這種客觀性是一種無恥的謊言,因為它掩蓋的只是主體創造性的全面坍塌。它只是那些根本沒有能力創造的人給自己找到的最冠冕堂皇的藉口。

的確,現在的很多學者,他的研究方向是魯迅還是杜甫,論文是寫紅樓夢還是寫西廂記,甚至到底是念文學還是念經濟,都絲毫不會形成他們心靈上的困擾,如果真的有困擾,也無非是一些利益上的困擾罷了。大家聽到更多的經驗分享,可能是以下這些:比如,不跟論文相關的東西,最好少花些時間。/像紅樓夢和魯迅這樣的熱門題目,為容易通過論文計,還是慎重選擇為妙。/經典的作品讀讀固然好,但寫論文還是去找一些冷門的寫一寫,更容易“一鳴驚人”。/我們是搞文學的,政治和哲學的東西,能了解最好,不能了解也沒有關係,關鍵是論文要寫好,相關的材料要查好,材料越冷門越好。/

即便好不容易落實了題目,可以開始寫論文了,真正寫起來,又將面臨論文寫作從規則、格式到語言、風格的挑戰。就像尼采說的,最糟糕的還不止於此,最糟糕的是這些只能追求“客觀性”的人,不但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虛弱無能,反而以此來宣稱自己比其他時代的人更強大、更公正、更值得讚賞。為了掩藏自己道德情感和個性的缺乏,他們大聲地堅稱,“所有不能激發感情的事物都得到讚許,而最枯燥的詞語才是正確的詞語。”

想一想,當我們面對史記、紅樓夢、魯迅,這些世界上最偉大、最有個性、最有生命力、最有反骨的人和作品時,我們提出的研究他們的要求竟然是:客觀、準確、科學、有據。這就是我們時代的學術,這就是我們對歷史的理解,這就是我們現代人能選擇的最好的走入歷史的方式。這是多麼大的悲哀呢?!

學界如此,生活的其他領域也莫不如是。對此,尼采給了我們這樣的教導和安慰:“在种种被驳倒的体系中,恰好只有个性的东西能够吸引我们,那是永远不可驳倒的东西。”

而歷史的濫用對個體生活造成的損害,遠不止於對個性的壓抑和毀滅。它還——



阻止了一個人、一個民族成熟的可能性。

因為上述的危害最先就是通過教育系統傳播,所以我們的青年受到了最深的危害。他們都未老先衰了,尼采不無感傷地說,這正應了赫西俄德的預言,“有一天人類會一出生就已是滿頭灰髮,而當這種跡象已出現,宙斯就會毀掉那一代。”

但諷刺的是,這不但不代表我們的青年更加成熟了;恰恰相反,被權力濫用的歷史像一堵巨大的黑牆,阻止每個個體成熟的可能性。這種看上去的“早熟”,只是最明顯的不健康的標誌而已。

我們的青年一出生就面臨這種“歷史教育”的重壓,人們致力於將他們變成一模一樣的、符合唯一公認的真理的、對社會有用的人。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重要的是要符合這個唯一的所謂人類知識體系,做它的一顆螺絲釘,正如我們做一顆國家的、全球化社會發展的螺絲釘一樣。”沒有人在乎青年的個性、感受、慾望和幻想,這些東西,除了是青年成功路上的阻礙之外,就什麼都不是。

尼采這樣說,

“每個民族,甚至每個人要想變得成熟,都需要一層幻想的面紗,一層保護雲。但科學,作為歷史知識的科學,殺死了最後一點幻想。⋯⋯現在不是能產生出成熟、警惕與和諧的個性的時代,而是進行也許是對國家最有用的工作的時代。人們按照時代的需要來被塑造,這樣他們也許很快就會在這部機器之中各就各位。⋯⋯因為成熟會成為一種奢侈品,它會從‘勞工市場’上拉走大量的力量。有些鳥被人弄瞎了,這樣它們就會唱得更好聽。”

可見,所謂青年的“成功”,其衡量標準完全不是青年自身的健康和成熟,而是“對國家最有用”。顯然,現代國家讓每個青年人以很快的節奏接受同樣的歷史和文化教育,並將這種知識作為世界唯一的真理灌輸給他們,讓他們還完全沒來得及發展個人的性格與慾望,就被拋入了無休無止的謀生和貢獻於國家利益的巨輪裡。對國家權力來說,他們不是人,他們只是勞動力,只是和歷史一樣的冷冰冰的知識、一個冷冰冰的物體,一個能夠和齒輪一樣計算出效率和成本的工具。

尼采沈痛地說,

“我們這些現代人匆匆跑過藝術畫廊,匆匆去聽音樂會,也如同這些青年人匆匆跑過歷史一樣。我們能夠感覺到一件事與另一件事不同,並說出其不同的‘效果’。而逐漸喪失奇怪和驚訝的感情,並最終對任何事物都感到高興的這種能力就被稱為歷史感和歷史文化。”

這已經不是我們自己的心靈能夠在自己的生活裡產生出來的歷史感了,這是我們被灌輸並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被加固的千篇一律的關於藝術、關於歷史、關於人生、關於世界的陳詞濫調而已。現代人已經越來越沒有成熟的機會,已經越來越不可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一個內部和外部世界和諧地統一於一體,一個以我為主、獨立思考、獨立創造的健康的個體了。我們只是在不斷被告知工作的意義、金錢的意義、愛情的意義、生育的意義、旅行的意義、減肥的意義,我們不斷被告知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對的、什麼是科學的、什麼是明智的、什麼是成功的⋯⋯我們很容易就把電影裡的生活當作真的生活,把讀過的政治學理論甚至新聞當作我們參與政治、治國安邦的幻覺,把書中談論的詩人當作一首詩都沒寫過的自己⋯⋯我們不再思考、不再主動參與到外部世界的締造和改造裡。如果我們甘願被歷史、被知識、被看上去是大寫的真理但其實只是早已癱瘓的內心所驅使,而不是翻身過來,去驅使他們,我們將最終被世界拋棄。



厭惡、冷漠和反諷的自我意識

但不論濫用歷史的權力話語有多麼強大,青年畢竟不可能是毫無感覺的機器,個性和成熟的要求都被無情阻擋的青年,對世界唯一剩下的當然就只有厭惡和冷漠。尼采這樣形容:

“在每一個有著一種更敏銳更強烈的自我意識的地方,我們也會發現另一種感情——厭惡。年輕人已無家可歸,他對所有的觀念、所有的道德都感到懷疑,他知道,‘每個時代各不相同,而你是什麼,並不重要’。”
“只要地球為我們而繼續存在就行;即使它不能永遠存在,那也沒什麼關係。’這樣,他們的生活成為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存在。”

我們能清楚看到,這種厭惡和反諷的情緒,從尼采的時代到今天的一百四十多年間,已經漸漸疾入腠理。如果說波德萊爾在寫下《惡之華》裡那些惡毒、詛咒的詩句時,心中還充滿了對巴黎、對青年、對人類滿腔的愛與熱情的話,今天我們已經不會再有《惡之華》的出現了,人們已經被徹底馴服,並因此變得更加冷漠。因為不像尼采和波德萊爾那樣,我們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到那個將我們拋入此等境地的源頭了,我們在唯一被允許的生活裡已經生活了這麼久——電腦、手機、學校、寫字樓、咖啡館、書店、遊戲世界⋯⋯——它們似乎已經從來如此、理所當然了。個人的意見像一滴水掉入大海,沒有聲音,更沒有意義;只在社交媒體和朋友圈裡,我們似乎能找回一點點自己還存在的證明。是的,我們連對這種現代的厭倦感都開始感到厭倦了。如果不信,我們只要看看近些年來的當代文學和藝術的發展,那正是一面巨大而忠實的鏡子,照見的是已經完全迷失的我們自己。這一點,從我們身邊到全世界每一個角落,莫不如此。我們從來沒有這麼相像過,也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



第三,青年·教育·古希臘——尼采的解決方法

列舉了各種令人痛心的後果之後,尼采並沒有就此停筆。當然,問題都存在了,都弄清了,那麼解決辦法呢?青年就只能認命了嗎?尼采提出的解決方法,如果用三個關鍵詞來概括的話,應該是:青年·教育和古希臘

我們知道,尼采在寫作這本小書的同時還在寫作另一部小書叫做《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是談論前蘇格拉底時代的幾位哲學家的思想,而在這之前不久,他還寫了大家更熟悉的《悲劇的誕生》談論了日神和酒神精神在藝術上的影響。可見這一段時期,尼采是在研究古希臘文化的過程中來思考歷史和人生這個問題的。那兩本小書,以後有機會我們也會跟大家一起分享。我們先看看尼采在這本書裡如何引述古希臘人的例子來作為時代的解藥。

他響亮地重申了古希臘著名的德爾菲神諭:“了解你自己。”他說,

“希臘文化並不只是一個機械的統一體⋯⋯希臘人聽取了阿波羅的意見,並反思他們自身,他們真正的需要,而不去管那些虛假的需要。⋯⋯在希臘的文化觀念裡,文化是一種新的、更美好的事物,沒有內部與外部的區分,沒有習俗和偽裝,而是思想與意志、生活與表象的一個統一體。”

他還說,

“希臘人⋯⋯在它力量的鼎盛時期培養出了很強的‘非歷史感’。如果當今時代一個典型的小孩被某種魔法送到那個世界中去,他很可能會發現希臘人是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

尼采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古希臘人真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尼采這樣說,恰恰是為了警醒大家:我們的現代教育制度出了根本問題,存在巨大的弊端。這一點上我們已經分析了很多。我們可以一起簡單地看看,尼采是如何總結的——現代教育制度制定了這種“乾巴巴的原則:青年人的教育必須從關於文化的知識開始——它甚至都不是從關於生活的知識開始,也就更不會從生活及其生活方式開始了。人們以歷史知識的形式將這種關於文化的知識灌輸到年輕人的頭腦中去,這就意味著他的大腦中會充滿了一大堆觀念,這些觀念還都是從過去的時代和民族那裡得來的二手貨,而不是從接觸生活中直接得來的。他希望親自去體驗一些事情,去感受一個緊織密結的、活生生的經驗體系在自己內心不斷成長,但他的慾望卻在假貨的海洋之中被淹沒了、眩暈了。”

因此,尼采強烈呼喚建立一種新的教育,一種以自己為主去理解、闡釋和利用歷史,親自動手、身體力行去創造新的、合適的未來的完整的人。



第四,尼采的“天才觀”

這本書裡充滿了真知灼見,尼采對新的教育的呼喚也充滿了激情和誘惑,但最終我們不得不提出一個問題,誰來主導這種新的教育呢?誰能做那個終極的裁判者,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合適呢?你?我?尼采?還是誰?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問題。正是在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中,尼采提出了他的天才觀,或者說貴族主義的觀點,後來發展為他最受爭議的“超人說”。在這本書裡,尼采的說法是這樣的:

“歷史是要由有經驗有性格的人來寫的。如果一個人不是比別人經歷過更偉大和更高尚的事,他就不能解釋過去的任何偉大和高尚的事。”
“你只能用現在最強有力的東西來解釋過去,只有通過用盡你所擁有的最高貴的品質,你才會發現過去之中什麼是最偉大的,是最值得了解和保存的。物以類聚!否則你就會將過去降低到你自己的水平。不要相信任何不是源於一個非凡心靈的歷史。”
“和那些偉大的死者比起來,有權生活的活人太少了!”

進一步的,他否定了將歷史看作是群眾運動成果的觀點。他說,“所有歷史中,價值最小的是這樣一種歷史,它將偉大的群眾運動看作是過去歷史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將那些偉大人物只看作是這些運動最明顯的表現——溪流上可見的泡沫。因此庸眾必須製造出偉大人物,而混亂必須產生出秩序。最後,頌歌自然就獻給了無處不有的混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觸動庸眾的每件東西都被稱為‘偉大’,且它們變成了人們所說的‘歷史力量’。但這不是十足的故意混淆質與量嗎?”

事實上,“最高級最高尚的人對庸眾完全沒有影響力。”尼采用當時他心儀的哲學家叔本華的“天才共和國”的觀點來加以佐證。“一個巨人穿過時間的荒原向另一個巨人呼喚,這種崇高的精神談話在繼續,而未被那些在他們之間爬來爬去的、放任喧鬧的侏儒們所打斷。歷史的人物就是在兩者之間做調停人,甚至提供產生出偉大人物的動力和力量。人類的目標最後只能在它的最高榜樣之中實現。”

簡單說就是,尼采認為創造歷史並不能依靠群眾運動,只能依靠少數偉大的天才人物。 歷史是天才人物和天才人物之間的握手,而不是像庸俗的歷史理論所說的那樣,是群眾運動的功績,是美其名曰的什麼客觀的“世界歷史進程”。

尼采是無比真誠的。他真誠地相信天才,相信少數的天才、英雄可以來掌握大局,可以帶領大家除舊佈新,可以開出一個新的格局。他的背後站著他崇拜的古希臘人,一個同樣以崇拜英雄、力量和美著稱的古老民族。這是為什麼尼采一直在強調個體面對歷史的主動性,強調熱烈地去生活、去踐行、去鬥爭,去為自己立法,而對群體的、國家的和體制的權力形式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批判。這一點貫穿他的所有作品,到死不變。



那麼好,尼采的天才觀是我們剛剛講到的這樣,你同意他有關天才的觀念和看法麼?我們怎麼看呢?

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搞明白尼采寫作的對象,就是說,他到底在對誰說話?他在跟我們說話嗎?這裡的“青年”,真的是指每一個年輕人嗎?事實上,尼采在禮讚天才、呼喚超人的時候,和古希臘哲學家一樣,並不是針對所有人,而只是對知識階層說話,只是一個貴族的、以及知識界的小圈子而已,作者和他們是彼此熟悉的。他所焦慮的問題,他所提出的方案,一切都建基於此。

我們今天看起來,“青年”似乎是一個非常籠統、寬泛的概念,但在尼采的時代並非如此。尼采在中國也有很多的追慕者,最有名的比如魯迅先生。當魯迅在中國宣揚尼采理念的時候,他表達自己的見解、發出響應尼采的理念去戰鬥的號召時,同樣也是針對知識分子和進步青年,是一個小圈子裏的同人,而不是社會上的所有人。

我們要明白,人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決不代表人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裡。物理意義上如此,精神意義上更是如此。所以,如果不弄清誰在說話、對誰說話,我們理解很多文章和書籍的時候都會發生問題,因為我們和作者之間隔著歷史語境、語言文化等各種各樣的距離;而且我們會很容易走入一廂情願的誤解、誤讀,以己度人、以今論古,得出不切實的結論。



那麼魯迅先生是如何看待尼采的“天才觀”的呢?事實上,魯迅整個青年時代都是尼采這種觀念的信徒,他相信天才和庸眾的對立,相信天才能夠救國,熱烈地呼喚天才的到來,他早期的《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名篇都是在闡發這樣的觀念。但後來魯迅慢慢放棄了它,倒不是因為他真心開始信仰群眾運動的力量、相信群眾的覺醒——大家都讀過他的《吶喊·自序》,當記得裡面著名的“鐵屋子”的比喻,我們就能知道魯迅內心對群眾是多麼的絕望;他選擇放棄尼采,是因為看清了這樣的“天才共和國”、這樣的天才領導的理想社會,不論設想得多麼美好,終究是一座海市蜃樓。因為天才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他不可能生活在真空裡。我們都只能生活在我們自己的時代裡,而無法跳出時代,做自己的上帝。

悲劇就在於,雖然他們只是對一個小圈子發言,認為一切問題都可以在這個小圈子裡解決,但他們想要實現的理想,卻注定需要超出這個圈子,到更大的世界裡去接受檢驗。所以他們觀點的偏激性與人們的普遍處境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明顯。它也許能給浪漫主義作家和藝術家們提供各種各樣的靈感,但卻很難給人類社會生活提供任何現實可行的出路。所以我們看到在藝術界,尼采的影響無遠弗屆,他的天才論,在藝術上開花結果,創造出那麼多天才、畸零人和孤獨者,輝煌一時,但在其他的領域,在他這裡所討論的政治、學術和教育領域,卻得不到成功。從蘇格拉底開始,這樣的悲劇就一再重演,到尼采、到今天都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即使不看那些遙遠的例子,只看尼采自己身邊,他當時萬分尊崇的瓦格納、叔本華,後來他都幡然醒悟、一一絕交了,瓦格納、叔本華他們都一如平常地繼續活著、繼續寫著、繼續享受自己的聲名,只有始終相信和忠於自己的尼采,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走向了徹底的瘋狂。

更大的悲劇是,尼采的天才和超人學說,正是以他所力行反對的“歷史的濫用”的方式,被希特勒無恥地斷章取義、為禍人間。因為尼采的“天才”,不是別的,只是他口中“死了的上帝”的代替者而已。他是自身的立法者,他是少數的能夠裁判真理的人。真實的人類社會從這樣的天才觀裡,最有可能得到的不是天才治國的桃源烏托邦,而是攫取了權力的獨裁者濫用歷史、危害人類的悲劇。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事與願違地往往帶領人類走向可怕的深淵。這是為什麼魯迅最終放棄了尼采的超人學說的原因,他慢慢地看出了這一無可避免的結局,它不僅充滿了悲劇性,它還充滿了毀滅性。

到了今天,群眾的世界已經從19世紀後期的德國走出,從20世紀的現代中國走出,走到了21世紀覆蓋全世界、無所不包、無所不至的網絡技術世界裡。今日,尼采的“天才論”當然更加是天方夜譚,即使在它曾經主宰過的藝術世界裡,也已經被一天天擠進了最小的角落。

但我們仍然會來讀它、會來了解它。因為它的存在,一百多年來影響了千千萬萬年輕的心靈,這種影響跨越中外,即使到了今日依然方興未艾。我們沒有統計過全世界究竟有多少青少年曾經讀過尼采、曾經為此心靈激盪、人生不同。但我們知道它曾經對人類年輕的心靈發生過怎樣積極的影響,讓它們能夠發心立志,一生追求美、追求真、追求自我的實現。尼采的理想,在現實的世界層面也許永遠無法實現,但對於一個一個的個體而言,他永遠激勵著我們去尋找個體的完整、個體的自由、個體為自己的幸福而進行的戰鬥。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尼采的世界,就像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紅樓夢》、沒有梵高、沒有康德、沒有魯迅的世界一樣,雖然他們誰都不能為我們創造財富,誰都不能真的改變世界,但沒有他們的世界,實在並不值得我們去生活。

他們能改變我們,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改變我們對人生的感受和掌控。在這個一地碎片的世界裡,他們能讓我們重新感到完整,感到在為自己的完整拼命地搏鬥,那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取代的幸福和滿足。

除此之外,我們也應該感謝尼采,感謝他的寫作為我們提供的光輝範例,他留給我們的,與其說是一個一個結論,不如說是一個一個方法。我們永遠不要相信那些到處販賣結論的人。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尼采手中的武器,我們需要一種敏感而犀利的方法,讓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概念和理論背後湧動的權力鬥爭,讓我們看到每一個我們所學到的所謂“客觀”結論後面支撐著它的組織和體制,讓我們看到現代生活到底對我們遮蔽了多少重要的東西。他能讓我們變得強大,讓我們可以不要只埋首在眼前的現實生活、時事新聞和流行觀念裡,而是努力地站起來、站得更高、站在自己的時代之外來審視它,並做出自信的回答。

這正是古希臘眾神和尼采都最愛重複的一句話:認識你自己。



結語

在給尼采的一封信的末尾,歐洲最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勃蘭兑斯說,他在大學開設了課程講解尼采的思想,一位來聽他講課的青年畫家的話可以概括他的學生們對尼采思想的看法,這位青年畫家說,

“這一課程之所以有趣,那是因為它不是在處理書本,而是在探討生活。”

讀了尼采這本書這麼多遍,這始終是我的心聲。我也真心希望,在聽的每一位自己去讀了,或者聽我說了這本書之後,這也能是諸位的心聲。那樣的話,也許可以說,我們第一次握住了尼采的手,和他面容的冰冷大不相同,他的手充滿了人的火熱。


這是2020年最後一期Podcast的文字版,我們將在下一個讀立日——2021年1月4日再見。感謝大家的參與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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