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同情又挑釁:《地厚天高》與《藍天白雲》(下)
林子穎的人物傳記紀錄片《地厚天高》引起的一些批評正好反映出電影在時代背景方面的問題。人們對梁天琦感興趣,因而去看《地厚天高》,因為他是個在2016年匆匆冒起與退隱的政治流星。
《地厚天高》的內容以梁天琦對著鏡頭受訪的自白為主,輔以他參選立法會補選及大選、他和梁頌恆相繼被剝奪政治權利等事蹟,以及同年不同抗爭現場的片段。若有些曾把梁天琦視為社會變革之希望的觀眾,期望會在這片中了解他對後來的低調作出充分解釋,或就其政治理念有甚麼新的說法,他們固然會對在哈佛自嘲「時代革命去咗美國」的梁天琦感到失望。另一些批評,則是嫌《地》不夠全面,沒有疏理梁天琦的政治經歷、理念,亦缺乏他人對其作出的描述和評價。
林子穎解說《地》是「青春片」,集中紀錄梁天琦較私人的一面:這是一個有抱負又聰明的抑鬱青年,一度在政治上看到出口,狂飆突進隨即被打壓敗走的故事。她取材的策略可說如電影的主人翁一樣劍走偏鋒,按蔡倩怡的說法是表達了「個人即政治」的「去政治的政治性」;梁天琦的政治經歷和理念可以在新聞報道及互聯網上認識,但只有在《地》才看到他的這一面,因為導演從這位受訪者身上得到各大傳媒記者都無法得到的一份信任,她所做的是時代的「補白」。
換取信任的代價,是導演的移情和進退失據,疑惑於自己是紀錄者還是朋友的身份,愧疚於對對方有所剝削。《地》縁起於她兩年前身處於梁天琦的新界東立法會補選造勢大會中,「覺得好感動、感覺好強烈」(《立場新聞》訪問),這是舍勒所講的「情緒感染」。隨後的訪問和其他資料之鋪陳,則是在認知上的補充。這樣調動的情感,介乎於第二和第三類「共通感受」之間。
若有觀眾抱持著「客觀中立」的信條,《地厚天高》也許是一齣不合規格的紀錄片,然而這片要紀錄的正是主觀情感的潮起潮落,由導演親身引導觀眾,透過憂鬱的煙霧,對這個失意挫敗的青年人產生同情。
正如《藍天白雲》的「留白」,《地厚天高》的「補白」是冒險的,觀眾可能不予同情,反而像片中那位對黃台仰「爆粗」狂罵的青年一樣更感失望。另一方面,若有些觀眾對《地》中的梁天琦感到共鳴,其情感則大概介乎於第一和第二類「共通感受」之間,包括那些經歷自身的困頓和社會變革失敗的同代人,尤其是參與過雨傘運動的年輕人,因為親身體驗或對身邊人的理解而生出共苦與同情。
《藍天白雲》和近年世情的變化給我們發出了警報:集體的委屈和挫敗可能會轉化為怨恨與暴力(包括自殘)。《藍》和《地》分別用「留白」和「補白」的叙事策略去調動電影主角和觀眾的「共通感受」,示範了結合理解與同情的介入方式。電影表面上是視覺為主的,但Connie的叫喊與梁天琦的自嘲,也需要觀眾張耳聆聽,以達致「理解的同情」。這些嘗試不會對人人皆有效,但總算在迷霧裡亮起了星點火光,撻著了時代的聲音。
「我懇請你們不要被仇恨支配自己,在危難中,仍要時刻保持警覺與思考。」---- 梁天琦 《梁天琦致香港人的信》2019.7.29
[原載於2018年2月11日《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