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下的內戰
我一直都覺得和所有人道別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在台北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中,每走十步路就會遇見一個人。
你跟這些人素未謀面。相見的那一剎那,卻是彼此的永恆。
你看:第一個走來的人,將雙手緊縮在灰色外套的兩側口袋中,頭戴著一個深藍與白相間的毛帽,幾乎把那不大也不小的頭部全然遮蓋。我開始懷疑那人口袋是不是裝有武士刀,穿著灰色棉褲中的雙腿因冷颼颼的天氣抖動不堪,沾有污漬的白襪在棉褲之外毫不遮掩的裸露出來,毫不害怕地綻放出赤裸。
他從遠處的灰格子石階一邊以半快走、半跳躍地朝向我的方向走來,不知道是不是看太多恐怖小說,總幻想著這種覆蓋全身的人擁有某種詭異的怪癖,或是走一走就會隨處對著經過的路人吐露出具有邪氣的下咒。
我一邊想著各種可能性,搞得我心神不寧、惴惴不安,我像隻貓一樣小心行走、輕輕踩地,若一不小心踩到石磚旁鋪滿的人造石頭,那噪音連躲在草叢邊的野貓都會驚嚇地弓起瘦弱的背部,何況前方那又走又跳的人。旁邊那隻早已躲在草叢裡的黑貓直視著我,喚醒那上輩子的片段記憶,意識到我跟她曾經非常親密。她對我喵喵叫了好幾聲,我忍住了想蹲下來撫摸那惹人憐憫的黑貓的慾望,瞥了一眼,帶有羞愧地低著頭,徑直朝著前方踱步。
在大馬路旁的石磚路總是歪的不成石形,似乎是被所有物種都踐踏過一遍又一遍。我賣力地往前走,以防腳下的年邁馬丁鞋會讓我的腳踝再次受傷,忍住了直視前方的強烈慾望,我仍然向生命的延續屈服了,緊盯著腳下一塊塊四散的石階,心中暗自對這個區域的議員咒罵了些難聽的粗話。
腦中被萬般的情緒佔據,似乎忘記自己正在往前行,我的眼前早已被破敗的石階霸佔,他們指責般地凝視著我,要我照著他們的規則走,不然後果自負。左右兩側多出了更多隻貓,不只是黑貓,還出現了虎斑貓、橘貓、還有一些看不出來的混血貓。他們分別佇立在草叢的前方和後方,在陰影之下的雙眸,綻放著最深的恐懼。他們不約而同地轉向我,將長長的尾巴高高豎起,全身皮毛也向外垂直地站立起來,優雅地以交叉步向我走來。
彷彿暗示著我剛剛的舉動早已惹毛了他們,要我付出些代價。那寒毛豎起的尾巴,昭告著周圍的草叢,他們準備發動一場攻擊,專門攻擊那些無法對他們付出對等情感的對象。我看著他們,至少有接近十隻的憤怒的貓,此時,全化作一枝枝攀附在鐵絲網上的藤葉,不敢面對自己全然的無能,卻又成天渴盼經過的路人能夠駐足觀賞那醜陋又無法自足的姿態。垂死卻又將自己塗上陽光亮粉的偽君子。
他們持續地低吼,呈橢圓色的橘黃色眼珠因路燈的照射而閃爍個不停,持續地死死盯著我,直到我早已走過一百個磚頭後,他們轉而攻擊自己,一旦意識到自己全然的憤怒無法吸引他人注意時,一片未知的不知所措,無數的黑布向他們湧上。在那十平方公尺的黑布底下,正在經歷一場內戰。彼此撕咬、高喊、抓裂,直到看見另一方的身體上綻放出鮮血瀑布,才會罷手。
交纏的時間超越了東升西落,直到下一個東升,他們仍然躲在那黑布底下械鬥。步行草叢邊的路人,瞥了瞥那黑布底下抖動之不知何物,就持續邁步前行。我不知道在那黑布底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總些微聽到一些契約的制定,或是低鳴之類的鐘響,或許他們是在內戰前制定好規範,我心想:「這真是文明啊!」
他們以氣音說著,「在此宣示,我們用盡全力,直到全數身亡。」每個前去蓋印章的貓咪們,抹了抹貓鬚沾上的血液,一個個蓋在被啃蝕精光的貓罐頭上。貓罐頭被印章蓋的咚咚作響,它被置放在黑布中央下方,唯一沒被灰黑泥土沾染之地。貓咪們沒有分戰營,一個個代表著個人戰隊挺身而出,在黑布下,沒有任何躲避和顫抖,只有全然的憤怒與尊敬。
樹立起同樣高至黑布頂端的尾巴,就像剛才對著我低吼那般。十隻貓彼此對視,橢圓的眼珠緊縮,乍現出藍綠色、銀灰色、金黃色、棕紅色等閃爍的煙火,貓鬚挺立而起,以透明為傲。他們圍繞成一大圈,凝視著位於中央,佈滿著血色與泥灰色貓鬚印的罐頭,等待鐘響起。
「噹!」群起湧上、萬蟲擾動,虎斑貓和橘貓以血液結合,交織出一片溫暖的土地。我看著那黑布下高低起伏的身軀,以及從薄布底下流出的汨汨鮮血,沒有感到一絲的情緒。我看著鏡子,被廣袤的坦然所覆蓋。鏡子裡的我置身一無人的海灘,正值退潮,沙子填滿身處的世界。我坐在那,直到那黑布底下沒有任何移動的痕跡。我還是坐著,臉頰上泛起了一陣紅暈。
回頭一看,鏡子中的我佇立在石頭磚街道上。身旁的路人簌簌地穿過,我站了好久,直到路燈不再亮起,那人終究是走遠了。我等了好久,一動也不動地駐足在石磚街道中央。那深藍與白色相間的毛帽不再出現,蒸發,在世界當中。我拼命超越人體能力,將自己小小的頭部以三百六十度轉動了上百遍,一遍一遍地來回轉動,暈眩成了肩膀,在肩上倆倆跳起漫舞,頭部則是他們的disco燈,將他們放逐於夜夜笙歌之中。
不知過了幾個白晝與黑夜,我看著鏡子中的我,她從未看向鏡外的我,那臉不會再有任何紅暈的痕跡了。困惑的臉龐,參雜著稚嫩的紅潤,隨著時間吹打,逐漸轉變為麻木停滯的面孔。
鏡中的我只是一直站著,直視著逐漸老舊褪色的石磚,身旁的建築物不斷替換,從棕色和黑色相間的透天厝,到現在直至天際的旋轉式大樓。鏡中的我還是一直站著,身旁的草叢越來越短,取而代之的壅塞不堪的機車格,有時還會不留情地掉落至所剩無幾的小草們。鏡中的我還是一直站著,眼神時而閃爍、時而垂放至凹下的石磚上。
鏡中的我還是一直站著,直到被黑布所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