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Day 4 | 返校
第四天(四月十一日 週四)
寫一個你不敢再前往的地方,可能是發生過讓你特別恐懼的事,又或是情感上讓你難以承受,又或者那裡有著人生龐大的記憶。是什麼人事物讓你(一度)不敢再觸碰?你選擇與這些人事物共存或遺忘?
每書寫七日書的一個命題,就每暴露了自我多一點。對我來說沒有一個不敢再前往的地方,但是有一個我不願再去的地方,不想去與之再發生聯結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學校。2022年的春天,我在那個只有兩所生活超市、一個食堂與澡堂的學校裡被關了三個月。(學校內的其他教學樓在封控期間不開放)
那年春天,我在學校的威逼之下被迫回到了學校,在宿舍上網課。我是從低風險區來的進入學校時還比較順暢,如果你從中高風險地區過來,需要持24小時核酸報告,並在學校附近的酒店自費隔離七天才可以進入。
剛剛開始封校的時候,學校的圍墻上還沒有加上纏住的一圈又一圈鐵絲網,學校裡的同學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比較低矮的圍墻,在同學的互相幫襯上,可以悄悄翻出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翻越物理上的圍墻。後來市內的疫情更嚴峻,這個缺口也被學校管製的人所發現,連夜給全校的圍墻上都加入了一圈一圈的鐵絲,想通過這個方式離開學校的路被堵死了。
遠方運來的快遞有好一陣是不被允許進入學校的,即使早已被快遞站消毒,擱置很久。行政人員面對學生的請求只是許諾但沒有對策,日子一天天過。那如果別人給你寄了很重要的東西怎麼辦?我們找到了唯一的可行方式——在美團上付費找跑腿小哥去驛站代取,然後夜晚找一個不太被注意的角落令對方從外面丟進來。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們一起去取快遞,仿佛在拍真實的刑偵電影,兩個人行動,一個人盯梢。你無法抗拒那種自心底產生的不道德感,即使身邊的人都和你說這並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在做壞事。
即使在學校裡,學生和老師都沒有辦法把心思完全放在學習上。一整個學期都在上不露面的網課,即使學期結束老師都無法辨識學生,就像我至今也不知道有幾門課的任課老師長什麼樣子一樣。疫情結束後的某一天,我在學院圖書館裡通過聲音辨識出某個任課老師後,第一件事是和對方說我是xxx,我上個學期上過您的課。老師還一下反應不過來。我們比關注任何其他資訊都更關心的是當地的疫情通報,但凡多一個新的病例,我們被封校的時間又要延後十五天。
學生宿舍被劃定為幾個片區,班級群裡每天通知的是你什麼時間該去做核酸,什麼時候可以去洗澡、吃飯。大家被關在一間間小小的宿舍裡,與坐牢沒有多大差別。這間簡陋的宿舍隔音還非常差,你必須要接受的是透過暖氣水管不知從哪傳來的一清二楚聲音和隔壁已情緒失控神經敏感的陌生同學。
到了五六月份結課終於可以離校的時候,你只被允許徑直離開這所城市,而不能在市外停留——必須匯報你的所有行為動線,離校打車去往機場/車站,車牌號、航班號。在這裡不存在隱私兩個字。
幸而那段時間有朋友以及遠方的文學、藝術作品關照、安撫著我,我和室友彼此照顧,在這種艱辛時刻共同渡過的情感不僅深刻,且難以復製。借由文學和藝術作品們共情,發洩我的憤怒,開解自己。
但是被封在學校的這段每天與體制打交道、被禁錮自由的記憶可以說徹底改變了我,從此我對某些東西徹底灰心、絕望,內心裡第一次長出「恨」的這種情感。我不喜歡這段經歷、不願再與這個空間繼續接觸,但是我還是會回想,覺得應該被重提、被記錄下來。那是我真真實實經歷過的痛苦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