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春,我在上海,眼看幻想破灭
3月初我和朋友约好一起在下个周末参加一个到浙江踏青的旅游团,就在临近出发的前几日,上海发现了新的确诊病例,我们的大数据通信行程卡再次加上了星号,按照文旅局的规定,旅游团不可以接收我们这样的游客。
当时我想着,没关系吧,再过十几天春天也还没过去。当时在上海的很多人想着,应该会像以前一样,很快地又把疫情压下去了。
不管当时大家的想法是什么,现在我们都被关在家里。
我是该慌还是不用慌?
过去一年在上海,只要封锁的措施没有到自己身边,几乎感觉不到疫情仍未散去。酒吧营业了,Live House营业了,热门的餐厅人头攒动,只要有新的店铺开门队伍依旧长得望不到头……反正出示“随申码”和“戴口罩”也不是什么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的行为, 几乎可以说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所以最开始通报情况的那几天,身边几乎没有人对此有任何议论,只有一位同事,作为交大校友,仍能看到校园内的情况,通过她,我偶尔能够感觉到情况不妙,但我们依旧如常地上班,如常地生活,如常地溜去外滩看郁金香,如常地出入商场。直到公司有一位居住在闵行的同事被要求居家隔离14日,直到越来越多的“停业、关闭”通告,我才渐渐感受到情况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可以控制”。
于是经历过“2+12疫情管控(即48小时封闭管控+12日社区健康追踪)的同事们开始准备应急生活包在工位上,每天下班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正常上班。如此惴惴不安几日后,在周五,公司决定从下周起大家居家办公。那天,我还去医院看了康复科,医生给我安排了两周以后的核磁共振。
那个周末,我开始囤积食材,按照被封闭14日的标准,采购了一大批的食物。同时,公司所在的办公楼物业也通知,次日起办公楼不予开放。
在三月中旬,我们就已经开始了居家办公的生活。第一周,我按照上班的作息要求自己照常生活,于是在没有其他打扰的情况下,不仅完成工作,而且富余了许多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看书、复习语言、看电影……我跟朋友说,我感受到居家办公的快乐了。
那个周三,提前完成工作的我还和同事去了滨江散步,在滨江收到了医院的短信,”因为疫情防控需要,您预约的核磁共振已取消……另行电话通知“。
从滨江回来,在地铁和同事分别时约好周末如果都没有被封,要去顾村公园看樱花。然而到小区门口就听到大喇叭通知”因为疫情防控需要,6点开始封闭小区,进行两次核酸检测,检测结果正常,48小时后恢复开放“。当时想着,”还好下午出去了一趟“,以及”囤了14天的食材,终于派上用场了“,以及”48小时以后还是能去顾村公园看樱花呀!“。然而那个晚上,顾村公园就通知要关闭了。
48小时过去,我下楼看小区的大门,打开了,大喇叭又开始播放”感谢居民配合……“。我立刻回家联系同样解封了的同事,要不要一起出门吃饭。她欣然应允,然而等我们两个碰头在静安寺周边的商圈逛了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接受了”并没有地方可以吃饭“的现实,所有的门店,或者只能外带,或者直接关门了。
次日,不死心的我再次约她到苏州河边散步,暴走几公里后跑到长乐路吃饭。那时候我们说说笑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并没有想到,那是我们从三月中至今最后一次见面了。
周日,公司通知大家继续在家办公,有的街区开放了,有的街区又关闭了,冰箱里的菜终于消耗了一半,我决定暂时不买新的。没过两日,同事突然告诉我,她的小区封了,不能出门。至此,已经有很多小区连续不断的48小时封闭超过一周了。
每天完成工作,我都要出门遛弯,抱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心态,到处转转。不同时间段经过附近的医院和体检中心,发现总有很长的队伍,队伍里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外卖员、快递员和环卫工人,也有穿着制服的奢侈品店员工,还有一些应该是餐饮业等必须保持营业才能有收入的人群吧。他们的工作本身就很大程度需要仰赖时间的消耗,而必须持有核酸证明又增加了他们的时间成本。
印象深刻的是,还能从麦当劳取餐的一个夜晚,我点了些东西,推门出来看到对面马路上有个女生在排队等待核酸的队伍里,一手托着电脑,一手在键盘上敲字,屏幕上看上去是PPT的页面。
就在摇摆不定要不要继续囤积食物的当晚九点,开始出现了上海要封城的各种传言。虽然和上海户籍的朋友聊天,他们都表示不相信,上海发布也在辟谣,但源源不断的视频出现,里面无一例外超市、水果店、便利店……都人头攒动。家附近常去的菜市场已经歇业,我想买也无处可去,在线上的平台挑挑选选了许久打算再补充一点肉类,下单时竟然显示运输预约已满。我才感受到,不安是所有人的情绪。
已经被封了两日的同事抢不到任何菜,也有点烦躁。我定好闹钟,打算市场次日一早,菜市场一开门就去买,买到了送一些过去给她。想到次日要和周边的中年阿姨爷叔抢购,精神有点紧绷,无论如何睡不好。当时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的常态。
第二天闹钟一响我立刻坐了起来,换好衣服戴上口罩,拿好袋子就下楼。进入菜市场的时候被里面的人群吓到了,这是我在这个菜市场买菜至今看到的生意最好的时候。顺利地装了一些菜,但并没有多买,主要是帮同事采购一些。因为我也倾向于不相信会封城,而且过去那么多天每天都平安无事,侥幸的心理占了上风。回家打包好东西叫了闪送给同事送过去,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越来越多餐饮企业开始了外卖服务以求维持运营,因为恢复堂食很难。周末阴雨不断,于是我没有出门。已经被封了4天的同事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可以出门了,但次日小区还要接着封锁。平时一般选择直接到门店吃饭或者自己做饭的我,一连点了好几顿外卖,就算支持一下我喜欢的几家店吧,也像没有明天一样放纵地吃喝。
到底封不封啊?
已经渐渐进入了,每个夜晚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的阶段。就这样,浦东浦西分开封城的消息就公布了。眼看着浦东的朋友立刻从家里出门去抢购食物,超市里又一次出现疯抢,经过了漫长的排队,她在凌晨买到了足够一段时间食用的蔬菜,并且给猫咪们带了几包猫粮。朋友们开始调侃这么封简直像极了”东西柏林“,但我并没有觉得这个调侃很幽默,毕竟冷战时期望不到头的分离和当下为了管控进行的区隔根本还是两件事情。不过也无伤大雅,即将首次面对封城的上海人民的调侃,自娱自乐罢了。
住在浦西的我获得了四日”缓刑“。这下真的要为五六天的封闭做准备了,我再次订好了闹钟准备次日冲进菜市场。等第二天进入市场,我发现上次”传言“造成的影响原来并不大,眼前人头攒动,从称重就开始排队的人群才是真正有需求的购物群体。我开始不管价格地往篮子里拿菜,身旁的阿姨爷叔也疯狂往拿菜。即便菜市场的员工反复强调,还有菜要上架,不要急,也无人理会。看着肉摊的队伍有点长,而家里的肉食还是挺丰富的,我放弃了排队。看了眼鸡蛋的货架,平价鸡蛋已经卖完了,我只好直接转向收银台。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我提着我的战利品回家,稍微整理了一下,我又骑上车附近的水果店逛了逛,买了些水果。拐去面包店买面包,货架早就空了。只能转向邻近的糕点店,买走了最后三个羊角包,以及随便拿了些其他点心。
因为早上实在起得太早,中午下楼去买咖啡,看到环卫工人拎着一袋洋葱土豆和挂面,说”卖完啦!没有菜啦!“,当时自己心里默默记下,封城前一天盘一下家里库存,多的话拿下来给他们分一些。
各种各样的传言从四处传来,有些其实已经封闭了超过十四天的小区出现了求助的信息。我又问了依旧无法出门的同事,需不需要再帮她送菜,这次她欣然接受了。又问了问住在附近的同事,她也列了点买不到的东西给我。
完成了工作照例准备出门散步,又经过了一些小食品商店和进口超市,抑制不住又拐进去绕了几圈,每逛一间都买了些零食方便面牛奶出来。食品柜的种类和东西逐渐丰富,但心里依旧没底。
次日为了帮同事们买菜,我再一次定了闹钟爬起来冲出家门。这一天,菜场为了防止聚集,从门口开始限流,而且害怕出现哄抢的情况,还有警察来维持秩序。我在门口等待入场,排前面的奶奶怎么都搞不定那个需要扫描的”场所码“,我留下来帮她处理,等着下一批放人进去。
这一天的蔬菜种类已经变了,大白菜、白萝卜居多,有些绿叶菜已经没有了,菜市场的工作人员说他们也进不到货。鸡蛋必须是一整板一整板的买才可以,阿姨看我脸熟,说,那你拿这个一盒的吧。肉摊排队的人不多,我决定也排一下。摊主很心疼,说,”现在卖一份亏一份啊,真是不想卖了。“前面的大叔豪气地说”你涨,我买。“,他们说”不能涨的,会被罚款。“又继续一脸心痛地给大家切肉。以前跟他们说切一斤,到手一定超过一斤,现在说切一斤,到手变成不足一斤重了。
扫荡完市场,我又绕到后面的进口超市买别的东西,超市的货架已经半空,应该是看到了商机,紧急进了一些蔬菜,临时加卖的白菜一颗12元,生菜一颗4元,我思索一番竟然觉得也不算太离谱。
想先去给附近的同事送菜,预备折返时买一些水果,一路上过去,常去的水果店竟然也关门拉上了封条,面包店关门拉封条,昨天买过的便利店、糕点铺都拉上了封条。我吃惊地看着街道一天一个样,还好已经不再抱侥幸心理,想买什么都是当下就买,谁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开门呢?
送完菜在同事的指点下,去了她家附近的大型水果超市,然而整个超市只剩两颗苹果,我果断地拿走。又到沿路幸存的便利店带走了最后一个密封包装的蛋糕,再绕道去一家水果店接着买水果。下车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一个个礼盒装的水果往车上拿,同时还有店员帮他把大袋大袋的蔬菜提到车上。是什么样条件的人能在这个时候还买礼盒装的水果啊?
回到家开始整理要送给已经隔离6天的同事的东西。整理好以后叫同城送货服务,不断加价,等了将近一小时才有人接单。
当天又有因为聚集在市场买菜所以大面积传染的传闻出现,加上已经连续两天早起买菜。我决定次日就不再去挤了,把机会留给别人吧。在家整理了一番冰箱,盘算了下自己的食物储备,过完十天应该是没问题了。
这天是五月天成军25周年的纪念日啊!我却怎么都买不到一个蛋糕?工作完成以后,决定再次出门到附近的精品超市绕一圈。用价格过滤掉人群的精品超市里,终于没有人挤人的场面了,但大半货架也都空了。买到了足够两三天量的面包和一个芝士蛋糕,我心满意足地走回了家。
第二天,在没有闹钟的提醒下,我睡到自然醒,精神十足地开始工作。将近十一点拿起手机一看,出现了一条未读消息:”您好,我是居委会的XX……目前小区有新冠确诊病人,根据防疫要求,请尽快回家……“。心中生出的竟然是”终于轮到我了呀!“悬在头上的剑提前掉落,提前开启了封锁生活,还好我早已准备就绪。
我跟他们真的是同一个物种吗?
跟爸妈还有公司同事通知了目前的状况,我又回到工作中,一直忙碌到晚上。其间在听到楼道里有人喊”到电梯门前扫码进去“出去了一趟,扫码加入了为了封控建立的通知群。一个下午过去,群里消息并不多,只通知了一次统一收垃圾的时间。有人开始在群里问外卖、快递等问题,居委会的人并没有回复。到了晚饭时间,因为还没完成工作,也不想自己做饭,看群里悬而未决的外卖问题,我决定先买了再说。
等外卖到了之后看了眼群里没有任何进展,决定自己下楼拿。一出电梯尖利刺耳的声音传入耳朵,赫然看见大楼的出入口已经架起了钢架,封上了铁皮。穿着防护服的人拿着工具还在切割铁皮。我惊呆了,这不是前几天微博上才有人讨论过的长春防疫用铁皮将居民楼道口封死的事情吗?就这么发生到我身上了?!这可是一栋25层高,每层10户的大楼?!
我拿了外卖回到楼下问那几个人,”哪来的规定说要这么做的?这么做有消防问题你们知道吗?“他们说,”我们按通知做的。我们不管,防疫要求的“
将楼下的情况拍了几张照片,回到家立刻发到群里,请居委会的人解答这个行为,以及向他指出这么做存在的消防安全风险。但居委会并无暇回复。群里倒是有几个人附和“这个确实有点过分了”、“我是建筑师,这么做真的有消防危险”……看在居委会可能正在手忙脚乱准备封控工作的份上,我没有过多纠缠。想起电梯口贴着的便民信息,把各种可能有关的电话打过去,但全部无人接听。
我回到家中,网上搜索居委会电话、街道电话。打通了居委会电话,居委会的人表示“不知道,我们按要求做的,你去问街道。“街道的人接起电话很不耐烦的“就是上面的要求,我们也不知道,你去问居委会,问疾控。”我开始搜索上海疾控、静安区疾控的电话,但无一能打通。
我无法专心在手头的事情,思绪一直飘散,想到那个围挡就如鲠在喉。拿起手机想起还有微信,于是又在上海消防和上海发布的公众号文章下面留言,给他们发私信,如我所料,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稍晚的时候,居委会终于上门发“告居民书”上面有封控期间的一些隔离要求,同时立刻送上一袋蔬菜。我逮住机会立刻问他们楼下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我们没有权力封楼,是上面的要求,你跟我们说没用。”我说,”行,找你们没用是吧。我知道了。“
折腾到凌晨,实在是累了,只能先睡觉。一觉醒来,坐在床上缓过来以后,立刻尝试”12345“市长热线,没想到等了三次忙碌,就接通了。我陈述完我的问题,接线员态度很好的说,会找到人帮我处理的。我天真地相信了,就挂了电话。两个小时之后,接到了来自街道的电话,比起昨天的不耐烦,今天口气好多了,我再次陈述了一遍问题,对方连连应承,”好的好的,我会核实这个问题,然后给你答复,好吧。“我也天真地相信了,等着他核实完以后给我回电。这一等,等到了下午,我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此后的每一天,都无人接听。
下午通知所有人要下楼做核酸,群里有人说,确诊在我们这栋楼里,有做好消杀工作吗?居委回复:已经交给物业让物业进行消杀了。又有人圈出来”告居民书“里的内容,明确表示要上门检测,不上门就不做核酸等等。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抵触心态,毕竟现状就是组织测核酸的居委会人手根本无法应付一整个小区的居民上门检测的需求。问了下是否人多,有邻居回答刚刚下楼的时候人不多,于是我也起身下楼。结果因为我们不在最高层,电梯从楼上下来,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我决定等下一部。下一部电梯下来又不少人,我只能继续等待,等电梯重新上楼。等到第三趟电梯下了楼,由于只剩一个出入口,外加扫码、领试管的流程不顺畅,以及还有做完核酸的人要乘坐电梯返回,人群又一次在楼道口狭小的空间里聚集了,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头皮发麻。
晚上,我直接打了119火警电话询问此事,没想到接电话的人也是带着不耐烦的口吻说,”打给12345,举报消防安全隐患。“就把电话挂了。已经穷尽了所有方法的我,再次在群里重申围挡的消防问题,以及因此造成大家在一楼拥堵会增添传染风险的问题。寥寥无几的附和,居委会负责人并不回应。过了一会,反倒是一位邻居往群里发了一堆居委会昨天送菜和今天组织核酸的照片。
我……
思索了一下,再次发了一段话针对那个邻居,”我不否认居委会的辛苦,但造成的安全隐患与辛苦不冲突,依旧需要解决。“
那个邻居接着发了一段感谢话——”在南西街道党委吴书记的带领下……“,好多人立刻跟着说”谢谢,辛苦了“。
我……
4月1号到了,浦东并没有如期解封,并更新了管控政策,变相封城。整个上海彻底停摆。我比以往会花更长的时间地站在窗边,看着南京西路空无一人,再远一点的延安高架罕有车经过。
一边工作,一边跟朋友们说着楼下封锁的情况,大家给了我一些线上渠道,比如国务院的投诉和澎湃新闻的投诉,投诉都需要实名信息,我犹豫了一下,选择妥协,填了。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市长热线和卫健委的电话合并了,打通的几率更低了。我依旧隔三岔五地在群里提出解决围挡的事情,但几乎无人附和。每次居委会组织做核酸,分发食品,总有人立刻表示感谢,理解居委会辛苦。我面对着屏幕,觉得匪夷所思,这些人都不跟我住在同一栋楼里吗?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安全吗?是我远离普通人群体太久了吗?忘记了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
后来,在朋友转发的一期播客里,我听到主播所在的小区原本计划通过锁住楼道大门来对每个楼栋进行管控,居民们不同意但居委会没有任何回应。大家在群里议论一阵以后,有人默默写了一份利弊分析表发到群里,于是群里有志愿者拿着利弊分析表去和居委会沟通,成功让居委会同意不锁门,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向主播们要来了利弊分析表,自己稍作修改发到了群里。并直接@居委会的负责人,希望他做出正面的回应。因为分析到位,这次出来表达同意的居民更多了,居委会不得不出来回复了一段话,然而因为毫无说服力被大家继续追问。我正在打算1、2、3点反驳,手机响了起来,接通以后,立刻传来失控的声音:
”你干嘛?你煽动大家反对党的政策啊?你什么意思啊?……“
我想阻拦他不要一直说,跟他说”你冷静点好好说话可以吗?“他根本不听,继续自说自话,于是我立刻打开另一把手机录音,
”你为什么要给我添麻烦啊?我们已经十几天没回家了?很辛苦的你知道吗?……“
我无论如何插不上话,他又用上海话说了好几句,就把电话挂掉了。
放下手机的我又惊又气,原来我面对的是一个这样完全无法讲道理,也完全无法使用逻辑思考的人。被对方的愤怒震慑到的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后面还要做核酸还要发物资怎么办,他会不会为难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这样的境况下孤立无援确实很难保证自己的各种安全。有点不安地等到次日又下楼做核酸,我借机测试自己从楼顶跑下去的时间,发现可以保证在有效时间内逃跑,于是我作罢,打算不再提围挡的事情。居委会的人依旧负责点名,做完他仿佛没事一样给我打了个勾就过去了,我松了口气,还好。
于是日子照样过去,终于熬到了十四天封控的第七天。按照告居民书的意思,7天无意外后,封控要求可以下降。我又去群里提了一次意见,当然,毫无意外没有收到回复。
直到第14天,我又一次理直气壮地在群里向居委提出解除围挡的事情,否则再往下围挡就只有增加消防隐患的风险,而没有防疫的需求了。居委会竟然回复了“我也想早点解封,我好不那么辛苦”。我讶异地看着屏幕,这个“要么无视群消息,要么只会反复说明“配合防疫工作”的“发通知机器”终于说两句人话?!我突然感觉复杂了起来,无法谅解,但也不忍心再逼问。想着这个凡事都要”上头的指示“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如此境况,再想想给他指示的”上面“如今混乱不堪的思路,我又一次掐断自己的希望。
次日,邻居们听到的拆铁板的声音,欣喜地在群里传递消息。因为团购和不少邻居接触过以后,才知道,其实很多人对此举很不满,但也仅限于不满。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尽力争取过,或者说,有多少人会觉得,自己其实有权利对此说“不”。
在2019年夏天洗牌了一次社交圈子以后,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些同温层以外的人,以至于对“怎么有人这么想”、“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感到惊诧。经过几天的调试,才说服自己,这才是这个社会的真实情况。
现在是2022年5月1日,写完前面的部分是封城将近半个月的时候。原计划是等到结束以后慢慢回顾慢慢补全,有些事情在当下书写对自己来说太痛太难过,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以后再回顾或许会平和一些。后来,我发现这遥遥无期的解封之日不知道何时到来,而封城的每一天都有令人情绪激动的事情发生,让人气愤,让人痛恨,让人咬牙切齿。我经历过的“投诉罗生门”也在不同的小区循环上演着,电话录音、视频依旧在流传。没有结果,是所有尝试“合法”渠道向上反映的人面对的同样的结局。我不知道等到结束的那天,会不会因为事情太多,反而失语,于是我改变了想法,决定在发生的当下把我想记录的都写下来……
“我需要的是平常心”
大约从4月4日,上海没有按时解封开始,热心的邻居拉了一个微信群,组织大家提交申请让盒马开通社区团购的通道,以及陆续开始其他食品的团购。虽然囤积了半个月的食物,库存相对充足,但我意识到,这个封锁看起来没有尽头,而我必须给自己留一个补充库存的渠道,虽然很不爱加群,但还是进入了小区的团购群。
大家积极地在群里分享各种资源、征求意见、接龙、转发链接……动不动刷出来几百条的信息。在这繁杂的信息中,已经有牛奶、鸡蛋、肉、面包和一些上海老字号的半成品套餐出现。因为无法预料未来的情况而产生恐慌,不管家里是否还充足,只要出现可以下单的链接,我几乎都买了,虽然价格看起来都偏高,但想着接下来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花钱了,贵就贵吧,先买再说。
几次团购以后,我对价格失去了正常的判断,买到118元八斤蔬菜的我,竟然因为都是“盲盒套餐”里不常见的绿叶菜而觉得很值得。在几个朋友的轮番敲打之下,我才知道,这是很贵的价格。后来,我看到朋友分享的蔬菜包信息,品种丰富,还包含了”珍贵“的葱姜蒜和小米椒,随手转发给了想要葱姜蒜的同事。同事一问价格,145元一套,惊呼太贵。我看着那张图片,心想”这贵吗?“,小心翼翼地问了下同事的想法,同事说:”只能说,付得起。“
因为居委会不干涉小区的团购,加之小区其实只有一栋楼,从大门到楼下的距离不过10米左右,于是少了很多矛盾。既没有”牛奶、面包是不是必需品“的争论,也没有”检查、搬运、分发“的麻烦。我们团购的东西除了肉蛋蔬菜,还有纯净水、咖啡、海鲜、各种水果、各种面包、各种老字号半成品、速冻水饺、甚至芝士蛋糕,如今鲜花和茶餐厅的现做熟食套餐也可以买了。
比起那些人数不足无法团购的小区,或者小区太大,搬运分发成为问题的住宅区,这个大小适中的迷你社区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团购。只是辛苦了保安每天从早到晚来来回回往返于大门和楼底,为大家运货几乎没办法休息。通情达理的居民们也集资为几位留守小区的保安、保洁发了额外的红包,以表感谢。
四月上旬,物流情况不佳,虽然小区陆续成团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但并没有及时到达大家手里。物流稍微好转以后,买的东西一批接着一批到,虽然”短缺“的焦虑解决了,但是又产生了”储存“的焦虑。每到一份物品,就要上演一次”冰箱华容道“。如果是蔬菜,还需要晾干、擦干、分装包裹等工作……每次整理物资都需要花掉一两个小时。实在放不下,就要想办法尽快煮掉。有一天,因为深夜收到了一个大蹄髈,我睡醒的第一件事是炖蹄髈。
即便如此,还是很难保证放在保鲜层的食品被妥善地储存了。于是经常会在整理过程中发现一些坏掉的食品,然后心疼地把它们扔掉。或者舍不得吃的蔬菜放着放着干掉、黄掉,挑挑拣拣炒熟了以后,也没有新鲜蔬菜的可口味道了。当我可以下楼扔垃圾时,发现楼下的垃圾桶里多的是腐烂的蔬菜,以及大家吃腻了的胡萝卜、黄瓜、西葫芦、上海青等蔬菜。短缺和浪费同时在上演。
趁假期稍微算了一下过去一个月的花销,和以往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去可能用在娱乐休闲上的支出全部用来为上涨的物价和食品短缺的恐慌买单。横向对比其他人强烈地想要喝汽水、喝奶茶,想要吃冰淇淋,我很庆幸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口腹之欲,只要能保证自己习惯的三餐饮食,我没有太多当下一定要满足的强烈需求。但是“买东西”的行为依旧无法停止,任何物品只要用掉一半以上,我就会想买一个新的准备好,买东西才能安抚我的焦虑。
因为团购或者分享物资而认识的几个关系较好的邻居时常会问我,有什么需要的吗?我说没什么,我的东西是齐全的,我可能只需要一个平常心。看着小区团购状况顺利,以及冰箱里不断腐烂的蔬菜和满满当当的冷藏室,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够了,不要买了”,但对未来毫无把握的恐惧却无法用任何理智消除。
除了愤怒,我们还有很多情绪
三月中开始的居家办公使我发现自己多了许多可以支配的时间,为了充分利用好这些时间,我买了支Apple Pencil,买好了Procreat,准备开始学习画画。当时,我以为封城的生活还会一如三月开启的居家办公那样平静有序。
当全城停摆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想象都破灭了。楼房下的围挡让我心烦意乱,微博上越来越多的求助信息让人意识到”封城“带来的改变不仅仅是”静止“这么简单。次生灾害正在蔓延,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苦难无可回避。浦东因为赶不上救护车而去世的老人、居民与卫健委的电话录音,掀起了上海居民种种情绪,大家很难安心地坐在家中等待解封的那一刻,更何况连解封的那一刻究竟在何时,也无人知晓。
和2020年初一样,所有人靠聊天群组里互相转发的消息了解最新的情况和各种”小道消息“,一边承受着信息爆炸的焦虑,一边又无法放下手机不去看正在发生的一切。每天都有新的让人气到胸闷的视频和电话录音可以看、可以听,每天都有刷新认知的事情发生,让人叹息语言如此匮乏,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骂了。
社区团购造成的信息洪流使得居家办公的我除了处理日常工作事宜以外,还要浏览群聊以至于不会错过必要的团购信息,对接供应商、和邻居沟通组织团购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常常合上电脑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我尽量保证自己的作息依旧是规律的,三餐照常准备,也照常吃,但胃口并不大好。终于可以休息刷刷社交平台看看消息,基本都是让人愤懑无语的内容,于是又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平息情绪,才能入睡。
比起很多人,我依旧需要工作、依旧有足够的食物供我吃喝, 加上对此地的失望也不是一两天内才出现的,我以为规律地生活,相对平静、偶尔愤怒说明我还维持着正常的状态。
直到四月中旬,一个不常联系的表姐发来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帮我买点东西,我说不用了送不到的,她还是坚持问了商家许久,直到确认真的不可行才放弃。我反复跟她说,不必担心,我的境况不差。她遗憾地让我照顾好自己,有需要记得跟她说。我答应了以后,突然想到了点事情,是另一个早早就一直来关心我的表姐,却总是送来错误的关心,比如她的上海分公司同事抢到菜的截图,比如劝我忍一忍楼下的围挡,不影响生活就不要管。我请求这位表姐去跟那位表姐说不要再给我送来”错误的关心“了,我实在承受不来,我无法控制自己先理解她的好意再来解决这些”无用的关心“。
说完这些,我去吃饭然后打开一个临时加上的线上会议,不知为何,一股混杂着委屈、无奈、溃败的情绪疯狂地流淌出来,我坐在饭桌前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一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停止。
等一切慢慢平息后,我才发现,我尽力维持的规律生活并不是正常状态。我自行消化了面对无理蛮横的居委会的愤怒,我靠”早知道“的心态化解那些惨绝人寰的新闻带来的痛苦,我通过不停地购买消解焦虑,我用勉力维持的规律生活让我自己以为一切正常。实际上,在”一切如常“的背后,有复杂的情绪堆叠着、积累着,无法消解,无法终结。不仅是愤怒,还有焦虑、委屈、不解、心痛、悲伤、无奈……各种各样的情绪;不仅仅是我,还有其他看见了这一切不合理的人。
经过了一场发泄,意识到自己真实的情绪状况以后,我反而放松了下来。加之小区一些老旧的恩怨使得我厌倦了无偿的付出,退出了各种不必要的群聊,将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和自己想做的事情。我重新开始看书、看剧、听播客、复习外语,把想做的事情一件件重新安排进日常生活。楼下的围挡终于拆掉了,我们可以下楼在小区内活动,生活一点点回到了封城之前大致的样子。
新的惨剧还在发生,彻底无感是不可能的。
张江的公寓被强行征用的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双城记》的歌词。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三年前的香港,那些悲痛与血泪。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想起来那个夏天无尽的嘲讽,而今多少有几分理解,又或者依旧是不理解。虽然那一晚大家都在转发《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但我心里反复回旋的是那句”无人有权看这万家灯火变了色“。我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心中无限悲凉。
上海的人和审查机制斗争转发《四月之声》视频的夜晚,我心无波澜,跟着转发了两个版本就停下了。后来,各个小区组织敲盆音乐会的时候,我为此兴奋了几秒钟,但也就”冷静“了下去。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大极限的抗争了。
我想起来,在一个准备发放团购物资的下午,我在楼底下等保安帮我把东西拖进来。一个韩国邻居抱着她的狗下楼,想让她的狗狗去小区里大小便。室外空无一人,她却只能站在铁门边上叫狗狗快出去逛逛,因为所有人都必须遵循”足不出户“的规定,即便当下室外,空无一人。可是狗狗走两步看主人没有出去,便停在原地看主人,并不往前走,最后她只好带着狗狗回家。
这巨大的荒谬就是这样在每个角落里真实地发生着,时时刻刻不停地上演着。愤怒从心底生起,再消退,就是这样的循环,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当一切真的结束时,这座城市,我们所有经历了这一切的人,要如何回到之前的生活里。
2022,上海折叠
这场封城,使得早就不习惯与邻居往来的人们汇集到了同一个群组里。大家积极地发挥着互帮互助的精神,但也有各种各样的冲突不停地发生。有时候会感慨,还好有这些邻居;有时又会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不想和大家有太多交集了。
我居住的小区混杂着租客与居民,居民多是在此生活了很长时间的老上海人,而租客则各式各样。物资充足以后,大家不再需要为了温饱而烦恼时,大家也乐于在群里聊聊天,同时一些老居民的恩怨就逐渐浮现。
楼下的围挡拆掉以后不久,我们就迎来了上海第一次”分区管控“,因为一直没有新增的确诊病例,我们小区被归为”防范区“,按照全市公开发布的信息,是可以出小区的。但保安表示没有接到居委会的通知,无法放行。邻居试图与保安、居委会沟通,然而始终得到的是强硬无理的回复。在邻居的坚持下,居委会有一人直接到小区门口与居民”交涉“,在居民有理有据的层层逼问下,居委会的人并无法回答问题,只能反复“按规定你们不许出去”这样的话,气急败坏之下,说出了”统统拉去枪毙“这句”惊人之语“。邻居把交涉的全过程发在了群里,又有人将它转发到社交平台中,视频逐渐发酵,小区群里为这件事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
有的人认为小区内的矛盾就应该在小区内解决,为什么要流传到网上?(是不是很像“递刀子”)有的人觉得特殊时期志愿者非常辛苦,应该要体谅,不应该这样为难(是不是很像要体谅他们的不易);也有人意识到无论如何,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对,不应该这样说话……每一种看法背后都可以清晰地显现着发言人的思维逻辑,可以清晰地看见宣传机器循环往复的工作成效。
旁观了一两次大家的争论以后,作为一个曾经在微信群里和天南海北的朋友尝试过”信息交流与公共讨论“的人,我发现,在这个从来都缺失”公共讨论“训练的地方,把一群不同背景的人聚集在一起说话,除了无止境的争吵,并不会有任何结果。
人群千差万别,大家对制度问题没有共识,对目前的疫情情况没有共识,对个体的权利义务没有共识,可以说对所有讨论会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没有共识,每个人都激情地输出自己的想法,对于不同的意见根本没有“理解”的态度,只有“我的想法才是对的”的“信念”。对话永远是鸡同鸭讲。
看着那些争吵,除了心烦意乱以外,觉得非常无奈。这是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人自认为机智的“不谈政治”的生存法则留下来的恶果便是如此。群里的年轻人们震惊当事人丝毫不会反省,当事人满腹不甘与愤怒的自陈无非是在其他人心中给自己”无理取闹“的形象再添一笔。
他所说出来的话语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文革十年“的影响不曾消退,但被切断了历史记忆的年轻人,如何能理解这个人的话语?大家的反驳对那个人而言,宛如一门外语,他一句也看不懂。
除了视频引起的波澜,当初为了楼栋封控所组建的群里,有一位孜孜不倦为居委会做宣传的老党员。从建群的初期就不停地输出各种宣传语言,一开始我克制自己置之不理,后来因为她坚持不懈为当事人辩解,其他邻居会回应她的话,我也贪图爽快时不时怼两句。
缺乏有效的讨论注定不可能形成共识,没有共识大家还会像一盘散沙一样各自生活着,永远无法凝聚在一起抵挡那股无视人民的巨大力量。
生活依旧在继续,但时不时会生出疲倦的感觉,时常想着,封城结束后希望能回家休息几天。但是就在昨天,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我意识到,等我回家面对那些来自亲朋好友“真诚的关心”,我不知道如何平静地向不在上海的人解释这一切。
描绘真实情况的语言被国家机器剥夺,长久地被剥夺。相信宣传体系的人和那些“撕开了口子”看见事件不同面向的人之间累积起的偏差,使得大家脑海里的图景千差万别。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香港、2019年底的疫情消息、徐州铁链女、俄乌战争……除了呈现简体中文的报道里从来不会出现的面向,我还必须顺带解释大家的信息偏差和背后的道理,有关新闻应该有的样子、有关疫情变化,有关公民、有关人的基本权利、有关自由意志……每一次解释,都是向对方过往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认知发起挑战,这种叙述,太辛苦了。
以往种种,我可以懒得说,可以冷静地说,可以耐心地摆事实讲道理。这次,我身在其中,我经历了所有的痛苦与挣扎,我看见近处发生的悲剧,当我被提问时,我无法回避不答。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平静且看上去理智地讲述这一切。
即便只是接受远方的询问,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一次叙述,都会包含无奈和气愤,而面对一些看似无害的提问,即便早已理解这些问题会出现的原因,解释起来依旧是会触发伤痛。
经此一遭,身边的朋友们离开的想法更加强烈,许多人已经付诸行动。连爸爸都主动跟我说,移民吧。
因为封城,认识了邻居一个台湾姐姐,我们常聊天。有天她跟我说,一些在英国念书的学弟学妹回来以后觉得受不了这里,经常想回英国。姐姐说”这是你成长的地方,你要自己救啊?!"。曾经我和许多人一样,都有同样的想法,但我们做不到飞蛾扑火,短短几年时间,同样的事情轮回上演,彻底磨灭了大家的热情,没人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一切改变。
上海的崩溃撕裂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后的幻想,经由几代人的努力,这座城市看起来这么地吸引人,但没有实际的现代社会法制和政治基础,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即便我依旧相信这里的人有着极高的素质与现代文明意识,这里的人也用无数的视频和电话录音证明了这一点,但那野蛮的公权力毫不掩饰地展示了它的霸道与蛮横。力量一旦释放便是摧枯拉朽,无人幸免。一个个有着情感与牵挂的普通人,拿什么抵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