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onfession |!前進新大陆
Time:2018年7月1日
Narrator:胡东来
认识伍月花,纯粹只是一个偶然。
所以,当她在香港东铁线的车厢里向我发出同游的邀请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受宠若惊——人生第一次此般受宠若惊。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应该委婉的拒绝邀请吗?难道要临时编造谎言,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还是应当从容接受,并置身事外一般地享受这场美妙的邂逅?
但那一瞬太短,根本不足以让我掂量清楚内心天平两端游移不定的重量。
于是乎,我听到伍月花的声音继续传入我的耳中:「嘿,可以吗?」
「呃……」我犹豫了半秒,然后赶紧调整心态,装出一副爽快的样子:「好呀。」
「你最想去哪里玩呀?我带你去。全香港好玩的地方我都很熟悉的。」
「呵,我没做事先计划的,就随便看看吧。」
「以前可来过香港?」
「很久以前来过,但是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金紫荆雕像前合照留念,还登上了哪座摩天大楼俯瞰风景。」
「哎,那都是专门给外地游客去的景点。我们本地人从来都不去。」
「从来都不去?」我重复着她的话问道。
「是啊,从来都不去。哪有花钱去自己住的城市买景点门票这样的事情?」她嫣然一笑,「比方说,你是哪里人?」
「湖北,武汉。」
「那你说说,你有花钱买门票去过武汉黄鹤楼吗?」
我摇摇头。还真没有。从小到大,我在武汉住了十几年,坐车从长江大桥经过几百上千次,无数次注视着屹立于蛇山之上的黄鹤楼,一如黄鹤楼不舍昼夜的注视着滚滚东去的长江一样——但却从来没有踏入哪怕半步。
「所以,跟我走就对啦。」伍月花说话间眼里闪耀着光芒,仿佛汉尼拔率领大军翻越过阿尔卑斯山后终于望见了意大利半岛时的雄心壮志。「我带你去个地方,一个只有香港人知道的地方。」
伍月花和我在红磡站下车。从港铁车站出来,她领着我又走进另一幢巨大的白色方形建筑当中去,看上去像是展览馆或是艺术馆。
「你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这里?」我跟在她身后,问道。
「不是啦!这里是铁路红磡站,也就是京九铁路的终点,你知道的吧?」她回过头来耐心向我解释,「你看看,你拖着这么大的行李箱,最好还是先寄存在这里,我们才好自由行动呀。」
伍月花帮我办好了行李寄存。40港元。我说我回头会微信转账付钱给她,连同之前的车票钱一起。
「很多人从广州来香港,坐火车的话,就直达这个火车站。」她锁好行李,一面跟我介绍道,「不过,高铁西九龙总站很快就要建好了,接入全中国的高铁网。到时候你就能直接从武汉坐高铁来香港了。」
「那就方便多了,」我接着说,「我这次过来,路上可麻烦了:我从武汉坐高铁到深圳,然后在深圳转地铁,从罗湖过关,然后到香港再转港铁,挨到香港机场,两三个小时都过去了。」
伍月花一面听一面点头,然后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蹦到我面前,道:「嘿!你知道吗,香港通高铁这件事情,有些人竟然反对噢。」
「嗯?反对通高铁?」我一时间毫无头绪。
「对呀,真的有人反对,说什么一旦通了高铁,就丢了香港的司法主权,还拉布条去正在建设的西九龙总站抗议呢!哎呀,那些大人是怎么想的,我完全不明白……」
「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
「匪夷所思吧?」
「完全无法理解,」我耸耸肩,「那些人,不会是……传说中的『港独』吧?」
伍月花听到这里,噗哧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挠挠头,不知所措。
「你真相信这世界上有人支持港独?」她笑问。
「唔……不了解。」我坦白说。
「哎呀,谁知道呢。我反正不喜欢管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但是,就算那些人果真是想要港独,那么通个高铁车站也不妨碍吧?这世上哦,可没有听说过有人因为晚上要睡觉,所以就剪掉电灯线的吧?」
「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这么想吧。」我说。
伍月花计划说要领我去一个绝密的观景台看夜景,因为要从夕阳西下一直看到华灯初上,于是我们在附近的美式快餐店简单吃了点晚餐。她吃东西特别少,还把薯条分我一半。
「你不喜欢吃薯条?」从快餐店出来走在人行道上,我问她说。
「不,我只是不想长胖。」
「那你是希望我长胖咯?」
她什么也不说,只朝我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笑容。
我们穿过一条车流不息的大马路,走进一片像是学校的建筑群当中。可能是因为放暑假的原因,学校里的人并不多,但是仍然能看到一些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行色匆匆地走过。教室里有人在看书,还有人全神贯注的敲打着电脑键盘。走廊的公告栏上张贴着用英文写的讲座海报。
见此情此景,我脑中忽然浮现起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伍月花显然是对这个校园很熟悉,引着我轻车熟路地穿过长廊与花坛,七转八拐终于来到了校园中央最高的一幢建筑楼脚下。她在大门前驻足,转过身来向我挥手——
「就是这里。」
我抬头环顾四周,果然,这一幢大楼在在附近的校园建筑当中鹤立鸡群。方形的底座,圆柱形的楼顶,那特立独行的建筑外形,仿佛是在生动的解释着什么叫做方枘圆凿。周遭低矮的房屋给这栋并算不上摩天大厦的楼宇留出了充足的视野范围,在高楼林立的香港,这额外多出的宽旷空间显得格外珍贵。我伸出拇指给她比赞。这不愧是只有香港本地人才知道的绝密观景台。
「我们到最上面一层去吗?」我问她。
「不!我们要去比最上面一层更高的地方。」
说着,她拉起我的手,奔跑着冲进大楼里去。
2018年7月1日之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和女生牵过手。
因此,那天傍晚,那个海风吹拂的炎热傍晚,在香港理工大学李嘉诚楼的大门前,伍月花牵起我手的那一瞬间,我感到炙热、兴奋、心跳加速、愉悦、悸动、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若有所失的被剥夺感。
就在我们手牵手奔跑着冲向电梯间的同时,我虚空的视野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窦虹的面庞来。
具体来说,是十六岁时的窦虹。
我不禁想象,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我牵着的是窦虹的手,我们十六岁,奔跑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下。
但是,当电梯「叮」的一声抵达的那一瞬,虚空的幻想立即被无情打碎。现在的我,二十二岁,踏足在一座名为香港的陌生都市,手牵着伍月花,一个有着好听的名字以及好看的面容的十六岁女孩。
——活在当下,活在此刻。
我如是告慰我自己。
「我们到屋顶观景花园去。」说着,伍月花松开我们握紧的手,腾出手来按下电梯按钮。
密闭的电梯空间里,我看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要命!原来人在紧张害羞的时候真的会脸红,不是动画里面乱画的。
幸而,等我们到达屋顶花园时,屋顶不止有我们两个人,另外还有好几个不知是学生还是游客的人也在欣赏晚霞。
赤红的天空染上朦胧的氤氲,温热的海风从不远处的维多利亚港吹来,原来我们早就在离海很近的地方了,只是因为埋身于摩登都市而对海的存在毫无察觉。校园外那条车流不息的大马路向海面延伸,化为一条洞彻大地的隧道直穿海峡。窄窄的海峡对面就是香港岛,林立的摩天大楼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宛如一座金碧辉煌的立体城堡,翠绿色的太平山则更在人工斧凿的天际线之上构筑出一道宛如屏风一样的边界。我散开的瞳孔向那遥远的天际看得入神。
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也大抵就是如此吧。
「嘿,想拍照吗?」伍月花忽然从我身后拍打我的肩膀,说。
「嗯,好呀。」
我接过她已经解锁好的手机,映着晚霞给她拍照。我用拇指在屏幕上选中她的笑脸对焦,一瞬之间却感觉像是在拿着板机瞄准跟踪着什么目标一样。啊,之前一直没敢认真凝视,现在透过屏幕仔细端详的话,她真的是很漂亮呢……
「1、2、3,CHEESE !」
卡擦一声,此刻定格。
「嘿,漂亮吗?」相机镜头里的她忽然问我。
我愣住片刻,一时真的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伍月花伸开双手,指着海对面华灯初上的港岛:「我是问——这里的夜景漂亮吧?!」
我握拳抵住嘴唇,道:「漂亮。甚至可以说,世上最漂亮也不过如此。」
「漂亮的话,那你也来呀,」她说着向我招招手,「到我这边来,我们一起自拍一张吧。」
这个偶然的夏夜,我们在香港九龙那座夜色围绕的空中花园里,反复尝试不同角度自拍合影,笑着拍打肩膀,沿着栏杆来回散步,装作很认真的聊星座,一本正经的分享修图技巧……城市,森林,真实,梦幻,仿佛交织成一场现代版的仲夏夜之梦。
「嘿,你知道真心话大冒险吧?」
「当然知道啊。」
「那我们来玩吧。」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我们约定好扔硬币,如果扔到紫荆花就是我,如果扔到数字就是她——结果是紫荆花那一面,而我选的真心话。
「嘿嘿,真心话哦!」伍月花狡黠地笑着,轻搂风中的发梢,然后把手指向南方的夜空,「我要你朝着维多利亚港,放声喊出一句你本来绝对不敢说出的话。」
「哈?」
「没错,就是这样——说一句你本来无论如何也不敢吐露出来的话。」
她用期待眼神看着我,笑得灿若星河。
我深吸一口气,脑中构想着无数种禁忌的可能。究竟有些什么话我不敢说出呢?抑或说,她期待着我说出怎样的话呢?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有无数黯淡的画面飞速闪过,那是武汉樱花烂漫的春天,那是北京暗无天日的冬季,一点一滴,将我的勇气吞噬干净。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令人失望的事实,那就是:那些我们不敢说出的话,终将长埋心底,永无天日。
「那……我要说了哦。」
「嗯。你说吧。」
「这是一句很危险的话哦。」我故作神秘。
「没关系啦,讲吧!」
那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最勇敢的一刻。但我还是耍了小聪明,借着香港那片自由的天地,朝着维多利亚港空旷的夜空,大声疾呼——
「习近平——我讨厌你!」
颤抖的声音从我喉咙中倾泻而出,我感到自己的整副身躯都在震颤。
伍月花似乎也是震惊了片刻,呆呆地看着我,好像被施加了定神魔法一样。但她很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变成哈哈哈哈的爽朗大笑。于是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她一面笑着,一面转过身去,随后朝着北方的天空呼喊——
「习近平,你听得到吗?——我也讨厌你!」
余音在夜空中回响,与我们的笑声交织成一片……
几秒钟过后,我们忽然听到屋顶花园另一侧传来陌生人的声音。那是出乎意料的同一句话——
「习近平——我们都讨厌你!」
真的,不是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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