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风记 27 修堡
五德堡被毁,燕门撤退几天后,从铜绿山边上的一座山上,下来一位骑马的青年,大约二十来岁,五官端正,颏下无须,一副慵懒样子,眼睛半睁不闭的, 偶尔见到感兴趣的物事,才露出乌亮的眼珠子,轮上几圈,显出神采奕奕的本来样子, 皮肤微黑,是炉火长时间照烤的结果,就如温三硝一样,只是这位青年烤得没那么长久,而且也没经过火药烧在脸上的事故。
他想起父亲接待的那个人就想笑,一个胖大脑袋,见了父亲又是套瓷老交情,又是夸赞父亲手艺怎么了得,顺带把自己和妹妹也赞了一遍, 还说自己主子怎么可怜,刚轮到公西润坐在五德堡里,就被人炸了。
想到这里,就更忍不住要笑:炸堡的人就是父亲派去的,你还求上门来,让父亲给你们修堡。 再说了,公西家怎么会可怜呢?东西南北到处都有他们家的钱庄、赌场、当铺,江湖上大多只知道公西家是做珠宝生意的,只有父亲和他们是“老交情”, 知道珠宝生意不过是副业而已,要是哪家在公西家珠宝行里漏了富,不久那家里的银子都变作了公西门下钱庄的银票, 家中子弟终会成为公西门下赌场的桌上宾,又不多久,买过的珠宝也回到公西家的当铺里,银票又到了公西家手上,只是兑不出银子了。 如此转上几圈,饶你富甲天下也要倾家荡产了。
当然这些只是父亲告诉了一部分,后来从霍牧口中得知:公西家的生意可不仅仅是这些。但眼下他知道的,就已经让他对公西家不以为然了。 当然也有例外,后来又听伊舟说起奉节周财主也是这般给变成了公西家的掌柜伙计,他心中还是很快意的。
冶子山距离金陵倒不是特别远,年青人下了山,就一路向北,行到肚中饥饿时,就寻了一家客栈,却是六安居, 正想着:“这酒家是父亲安排自己跟着安伯一起营造的,更是第一次学手艺,已过了十来年了,这次下山,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 就听见有人叫唤着:“亦哥儿,快上来。” 青年人抬头看去,正是安伯,头发花白得更多了,此前下山做活,却在此处等着。 伙计也热情招呼道:“罗公子请。”
待坐定,伙计端上碗筷和点心,掌柜也来见过礼,安伯道:“老爷让我在这里等着呢。” 少年正是罗亦,乃冶子山罗明格大公子。 罗亦道:“我十年不下山,这伙计怎么认得我?” 安伯笑道:“他们认识我就够认识你了,你会猜不出来?你是心中得意,故意问的吧?” 罗亦故作羞涩地一笑,安伯又问道:“这六安居,还记得吧?” 罗亦道:“当然记得了,当时就是在这里与一起干活的伙计生了嫌隙,后来又悄悄揍了他们一顿,将他们赶走, 这客栈就是我和安伯独自建起来的嘛。没想到,回到山上,就被父亲一顿好揍,十年不让我下山。”
安伯道:“被你揍的人可是金脉的人,老爷花了好多银两,费了不少口舌,请了很多人情,金脉才答应不找冶子山麻烦,但两家关系自此就变淡薄了, 老爷当然要揍你了。” 罗亦讪讪笑道:“那时太过狂傲了,待我学了更多后,也觉得那几个伙计有些意见,其实挺对的。要是能再见到他们,倒要先道个歉,再好好请教请教。”
安伯道:“怕是不会见到他们了,哎,不说这个了。五德堡那边的事,亦哥儿都听说了吧。”
罗亦道:“听父亲说,五德堡被炸掉一边的时候,机关中飞出的毒镖害死了好几个引燃火药的人,差点儿见不着温三叔了,如今依然没人敢去收拾乱摊子。” 安伯道:“此刻更没人敢靠近了,生怕有人经过,一点儿震动就引发了机关,布置好的机关并不是最危险的,毕竟还有迹可循。 还在布置的机关或者这种毁坏了一部分的机关,才最是危险了。如今,我们就要去干这两件最危险的事儿了。”
罗亦道:“有安伯在,就没什么危险了。” 安伯道:“老啦。你看我的头发,快白完了,眼珠子都黄了,就这几绺胡子还是黑的,还是被火烤黑的。” 罗亦笑道:“我也不长大了几岁嘛。” 安伯也笑道:“你倒不会客气,我就是自谦几句,你倒真以为我老了。”
“是啊,看你的精气神,谁会说你老呢。” 罗亦看着安伯瘦瘪脸颊,身体却像被按着的机括,随时就要弹起来一般,心中暗暗佩服。 安伯道:“这次可是你为主,我打下手了。” 罗亦道:“主要还是安伯拿主意。”
两人边说笑边喝酒,吃饱喝足,掌柜自然不会收银子,出门就散给了墙角卖唱的小乞丐,这里客栈与别处不同,周围还能聚集着乞讨之人, 也许是被罗亦这样的人给吸引过来的。两人跨马继续向北,走到大道上,行人愈发稀少,只是一些寻常赶路百姓。 罗亦道:“没想到冶子山上还藏着一个制火药、使火药的高人呢。平时只见温三叔拉拉风箱,还凶得很,只有妹妹和他说话,才理会一二的。” 安伯叹道:“命苦啊,受过大刺激,一辈子就等着去炸五德堡呢。”
说着,就到了渡口,牵马上了渡船,罗亦又问:“温三叔是怎么受刺激了?” 安伯道:“他本还有两个兄弟,是德山先生手下,松谷大战,你知道吧?”
“听父亲说起过,幼时还遇到过一个重伤的叔叔,到了冶子山,一句话没说来,笑了一下就死了,父亲也说他是从松谷逃出来的。” 安伯踱了两步,才道:“那人是金脉唯一剩下的人了,自此后,金脉就算没人啦,老爷搜遍了江湖,也没找到一个,哎,太惨了。”
罗亦问道:“哎,我也知道,但德山先生不是火脉的吗?那温三叔也当是火脉的了。” 安伯道:“各有各的惨法,当时五脉在松谷设下埋伏,金脉的人在谷里事先布置了机关,本要将四盟的人赶进去,没想到大战紧要时刻,有人叛变, 五脉人马反被赶进谷里了,被围了三天三夜。突围时,四盟在外发动机关,一时间血肉横飞,如同屠宰场,金脉人不忍, 一部分人挡在队伍前面去消耗机关,自然全部送命,另一部分人舍命去关闭机关,却被四盟的人全部射杀。 可以说,五脉在松谷损失惨重,其中一半就是金脉众人,一大半都是被金脉自己设置的机关所杀,自此,金脉算是不存在了。” 罗亦听着,心中也是惨然,问道:“那位叔叔为什么要逃向冶子山呢?”
安伯道:“老爷虽然没有加入金脉,而且因为你,还与金脉生了嫌隙,但毕竟祖师爷都是李老君,也就是道家祖师老子了。 金脉断了,只有老爷能存续这行手艺了。” 罗亦道:“那四盟还敢让我们去给他们修堡啊,不怕我们为同行报仇?” 安伯道:“老爷一直隐居,与金脉不睦,江湖上也都知道。生意上,其实与金脉也不是一路了,四盟他们可能还想着同行是冤家吧。”
罗亦问道:“哦,那松谷大战中,到底是谁叛变了?” 安伯道:“木脉叛变,木脉本来是盖房子、做家具的木匠嘛,和金脉里的铁匠,本该合作较多,盖个房子、建个庄园,木匠、铁匠联系紧密, 两脉应该互相配合。没想到因为两脉有部分手艺有些重复,反互相竞争起来,金脉后来就慢慢退到铸剑、机关这些了。 可能因为手艺重叠,曾经互相顶牛,两脉就有些仇隙。没想到松谷大战前,木脉被策反了,关键时刻突然倒戈,杀了其他四脉一个措手不及。”
罗亦道:“木脉后来呢?” 安伯道:“五脉覆灭,木脉怎么能独存?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也没听到什么消息了。” 罗亦道:“火脉呢?水脉呢?也没听见过什么消息了?”
“水脉中人是纺织工、印染工人之类的,女子较多,大战后,就没听说了,可能被百里家收编了吧,他们家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刚好对榫。 火脉本来还残留了一些势力,逃出来后,都转作伙夫了,反正也与火有关系嘛。” 安伯不禁惨然苦笑了一下, 接着道:“松谷一战,德山先生重伤,被你温三叔三兄弟护着逃了出来,先生伤势痊愈后,开起了一个客栈,要暗中联络五脉残余, 后来出海一趟,给三兄弟带回来一个小师弟,武功高超,还有经营头脑,叫做易风。 不久德山先生意识到四盟似乎发现了自己,于是安排了后事,将客栈托付给了小徒弟后,就去对付追杀之人,从此就不见踪影了, 想是和追杀他的人一起毙命了。此后四兄弟也算平安无事,我猜四盟那些追查到德山先生踪迹的人也都死了吧,四盟也断了线索。 不知后来又为了什么,可能经营上出了矛盾,三位师兄愤而出走,却被四盟的人寻到,大哥、二哥被杀,温三硝逃命到了冶子山,隐居下来了。”
罗亦道:“原来如此,五脉、四盟为什么会在松谷打这么一仗呢?” 安伯道:“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听闻也与修五德堡有关,当时金脉工匠负责设计、布置了五德堡的机关,不想五德堡修好后,那些工匠陆续死掉, 有被毒杀的,有中了伏击的,有被灭门的,都死得很蹊跷,那全家被活活烧死的工匠,据说家里还留存着五德堡的机关总图,哎。 金脉自然就怀疑是四盟的人干的。想想也是有道理的,这些工匠最是了解五德堡机关,四盟的人不杀了他们,怎么能安心? 金脉自然要为死去的工匠出头,找四盟理论,双方争执起来,接着大打出手,其他四脉也参与进来,越闹越大,就不可开交了。 当然,五脉、四盟之间本来就有各种矛盾,比如端木家与土脉争斗也一直都有,皇甫家与还未建成的灵脉之间也有血仇,金脉这事,算是个导火索。”
罗亦道:“这就像皇帝老儿让那些给自己修陵的工匠陪葬一样吧。如此我们得小心了,等修完了堡,四盟估计也不会放过我们吧?” 安伯深深地点了点头,道:“给皇帝老儿修陵可能会死,也可能留一条命去戍边、垦荒,但给四盟修堡,一定想让我们修完就去死。” 罗亦道:“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就在松谷决一死战了?” 安伯道:“对,打打杀杀了好几年,松谷决战后,四盟声威大振,武林又是好几年不得太平,后来四盟也慢慢不抛头露面了,但提起四盟,大家都是心惊的, 想是武林都被制得服服帖帖了。平静了不多久,燕门又冒出来,闹了一通,这五德堡不就是因为燕门来攻,被炸的,奇怪的是,四盟倒一直很平静呢。”
罗亦道:“这才是他们可怕的地方呢。” 近一个时辰,终于过了江,安伯笑道:“亦哥儿,前面到了黄梅,要不要去五祖寺问个签,求佛祖保佑此行无灾无难呢?” 罗亦笑道:“那四盟以礼相待,还则罢了,要是有点小心思,我就把五德堡变作他们的陵墓,还是让他们去求签吧。” 安伯笑道:“不错。” 又在耳旁细语一番,罗亦笑呵呵听着。
一老一少继续赶路,之所以沿江走陆路,一是时间充裕,二是顺带一路多打听些江湖消息。 不到二十天,终于赶到了五德堡,见堡前的破洞已围起了一圈大栅栏,罗亦让门人去通报,公西润听说就来了一老一少, 心中不悦:“冶子山好大的谱,我公西家也请不动你罗明格了,就派两个老幼来应付我们。” 只道:“领他们进来吧。” 罗亦和安伯等了良久,才见门子出来,又随着他入城,心道:“这次要不治治你们,金脉的人算是白死了。”
公西润见了两人,一个少年英俊,一个老而弥坚,精神矍铄,轻视之意稍减,道:“请两位安坐,稍稍用茶。” 就有人奉茶上案。 罗亦道:“还是办正事要紧,我们就两人,还得一些打下手的,还请堡主借我们一些人,二十个就足够了。” 大厅内就有些骚动了,都见过那破洞厉害,谁敢给这两人打下手啊?公西润见着众人神色,心中更是不悦:“真是一群懦夫,白养了你们。” 言道:“那是自然。” 罗亦笑道:“大家不要担心,我们先出去看看。”
说着,自己径直出了大厅,众人不得不跟着,罗亦、安伯跳进栅栏,其余人却只敢在栅栏外站着, 罗亦笑道:“不用战战兢兢,这第一步嘛,就是将机关彻底毁了。” 扭头看了看众人,见一人持着一根狼牙棒, 道:“这位兄台,借你棒子一用。” 取了狼牙棒就只身进了破洞,洞有一人多高,侧面还毁了一长溜,正面看是个大洞,侧面看却像开了一大落地窗。 再进去就连着好多房屋,城墙里布置的暗门,机关散乱交错,有的互相别着,更多的是摇摇欲坠。
罗亦舞起狼牙棒,上下、前后、左右打了一圈,铁柱钢架丁丁乱响,断砖碎瓦乓乓只掉,尘土簌簌而下,短箭、毒镖、飞刀、铁球嗖嗖地从四面飞来, 一路噼里啪啦打完,众人就见他扭了几下腰,耸了几下肩,侧了几下头,矮了几下身,就已经跳出了破洞,身上几乎连一粒尘土也没沾到。 公西润却知厉害:“这少年身法轻功实在登峰造极,闪避时动作极快又极细微,眼力不够,还以为他压根儿没动呢。只怕武林中, 只有那传说中的伊舟能与此少年一较高下了。不知这什么世道,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少年高手。”
罗亦笑道:“机关不会再发出什么毒镖了,堡主可以派人进去收拾断砖,破铁了。” 他故意将毒字说得特别重。 公西润却不以为意,就开始差拨人手。见众人都忙碌起来了,罗亦道:“公西堡主,只怕只修这一小截,是不行的,这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然毁得只是这一处,恐怕全堡机关都可能失效了,失效倒也没什么,更担心的是,没有失效却不是原样了。” 公西润自然知道他话中意思:“机关不是原样,就不知道怎么控制了,要么无用,要么不能杀敌,反要杀己了。” 问道:“以罗公子看,该当如何呢?”
罗亦道:“全部都重新设计、布置,这费用嘛......” 公西润道:“这之前可是和你父亲商议定了的。” 罗亦道:“本来是修一个角,现在是四个角加四面墙,就按八倍算;还有,我得先拆再装,又得乘以二。公西堡主,你看如何?” 公西润不由得觉得肉疼,心中骂道:“冶子山不仅谱大,要价也够黑的。本来修一个角就是建堡时一个角费用的四倍,本想就一个角,贵就贵点儿吧, 没想到临阵多要了这么多。” 转念又想:“修完堡,反正也会收拾你们,不过是从银库里取出来,又放回去,多几个人手搬运而已。” 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罗亦见他脸色先是阴沉,又转为笑脸,也知道他的心思,心中冷笑一声,正色道:“那好,数目就此商定了,但我说的是黄金,可不是银子, 想你们五德堡,机关里毒镖都是黄金打造,付这修缮费用当然也是用金子了。” 他又故意将毒字说得重一些,音拉得长一些,显然对五德堡用毒镖作机关暗器很是不满。安伯暗暗好笑:“这小子,真会坑人。” 公西润简直要发作了,但想到只有冶子山有能耐修这堡,又想起先前计较,不过银库转向金库而已,只得咬牙点了点头。
帮手也已经指派完毕,堡中机关发条、联动机件、机括等都布置在城墙及房屋墙壁的夹层中,待破洞修缮后, 两人就走向夹层深处,有几个胆大的也跟着进去,就如进了一个山洞,没走几步,蝗石如山洞中被惊的蝙蝠群般飞了出来,罗亦和安伯闪身躲过, 跟随的人可就不走运了,有的在地上哀嚎着,有的连滚带爬的出了夹壁。
自此以后,帮手们就不敢再深入里面了,担心一个不小心,无意间又触发了机关,自己可没有罗亦那般身手,可以躲过更多的毒镖、暗箭。 安伯求之不得,日日就和罗亦在城墙夹壁里忙碌,其实机关也并无多大毁损,两人只是细细检查一遍, 有年久失修之处,就加几块砖、几块铁,调调机括,除除锈迹而已。
帮手们自然也不敢透露自己就在外边打牌逗乐,堡主派监工来看时,他们一部分就假装在和泥、搬砖、拧铁丝,一部分藏起来,就说在夹壁里面干活。 监工第一天就听说有四五个帮手重伤,甚至眇了招子的惨状,也不敢深入内部探看,走马观花一番就去回报堡主了。 花了两个月功夫,罗亦、安伯两人就将五德堡机关走了一遍,回报修缮完毕。
堡主得报,带着十来人,赶着一群鸡、羊、牛进了暗门,实验机关是否正常,然后罗亦进去将死鸡、死羊、死牛拖了出来。 堡主又让六位心腹高手陪着,由罗亦领着,走了一遍,安伯边走边讲解如何控制和调节机关。 公西润大喜,赞道:“冶子山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
如此验收通过,罗亦重新设定好机关,将最终的后门封了起来,就算大功告成了。
安伯对着众帮手道:“你们还不知大祸将至吧,虽然你们没见过机关是什么样,可谅你们也不敢说就在这里打了两个月的牌。” 一人就道:“是的,我们都说是忙碌了两个多月呢。可监工也是不知啊,有什么大祸?” 安伯道:“其实你们就算承认在这儿玩了两个月,堡主也不会信,只会认定你们知道了这些机关,你们想想堡主会对你们如何?”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七嘴八舌道:“莫非要杀我们灭口?” “那可如何是好?” “你们要帮手时,为什么不说明白?”
安伯道:“要么远走高飞,可你们能跑哪儿去呢?要么弄哑了自己,发誓从此不离开五德堡一步,就看你们的堡主发不发善心了。” 众人惊惧,怏怏而去,心思:“本以为捡了个好差事,清闲了两个月,哪知......哎。”
罗亦和安伯结了费用,雇了架马车,准备回冶山了。
两人就去和堡主辞行,公西润道:“两位辛苦,活干得漂亮,三日后,堡中要举办开堡大会,如果两位不在众英雄前亮个相,江湖上可就说我不够意思了。” 五德堡虽然建堡已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但从来没有正式举行过开府立堡的仪式,也就相当于没在江湖名册上登记上名号。 一旦开了堡,挂了名,再有江湖人士来“拜访”五德堡,就要按江湖规矩了。
罗亦心思:“让我们两个修堡之人在众人前亮个相,他们就不好明里对我们下手了,暗中下手也得掂量掂量手段,留下几日也是不妨, 只是他们终究会对付我们,只是手段就会更加歹毒了。” 望向安伯,也是一般心思,于是道:“那就盛情难却了。” 公西润安排两人住下不提。
接下来两天,五德堡就变得越发忙碌了,罗亦和安伯却是特别清闲,就在五德堡里信步游荡,才知这两个月来,两人在墙内忙活,外面也没闲着, 房屋都修整一新,还盖起了几幢新屋,移栽了很多树木花草,堡中人人穿戴齐整,地上都铺着大红毯子,好不气派。
罗亦十年来一直在山上被父亲严加管束着,最近一次下山还是和安伯修建六安居,堡中熙熙攘攘的江湖人士,他大多不识, 但听旁人互相聊起,好多人的逸闻,还是听父亲说起过,安伯经常在山下做活,却从不和江湖中人来往,对江湖之事也多是不知。 旁人也自不识得两人,因为还穿着工匠服饰,有好几次被人当作堡中打杂下人,要帮其端茶、引路呢, 罗亦只觉得好玩儿,便没有发作,如此两人就做了两日茶水仆人。
第三天,罗亦正为一客人续上茶水,就听得有人道:“伊舟公子也来了。” 罗亦看去,说话人是个络腮胡子,身材瘦削的汉子。 被叫做伊舟的人,长相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只是更白净一些,目光也要温柔许多,旁边还伴着一位俏丽女子, 心道:“原来他就是伊舟,父亲见也没见过他,就把他夸上了天,我倒要瞅空会会他。”
原来还在冶子山时,罗明格就听说了很多关于伊舟的江湖传闻,就经常在罗亦耳边提起,这次下山,更专门交代儿子:遇到伊舟,要小心周旋为妙。
伊舟连忙向问话之人回礼,道:“商叔叔,咱们又见面了。” 这时燕真也凑了过来,互相见礼,见到罗亦还站在旁边,正凝视着伊舟, 就道:“这位莫非是伊公子的兄弟?长得这般相像。” 罗亦一回神,又见到一个俊俏女子,一对杏目,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忙摆手道:“我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可不认得什么伊公子,无意冒犯了。” 一时还有些窘态,伊舟一抬头,也是一惊,这人真的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个转念,不仅失笑,可不就是在镜子里见过, 就心生亲近,客气道:“这位兄台,怎生称呼啊?” 罗亦却理也不理,走得远了。
伊舟只得和燕真、商鸣湖继续寒暄着,偶尔和往来的熟人打个招呼。不大一会儿,丁景也来到五德堡,又是一阵见礼、寒暄。 罗亦远远看着,对燕真尤其多看了几眼,就见他与伊舟谈论,有时还出手比划着,甚至附耳细语,尤显亲密, 心思:“听他们谈论,这女子好像是燕门的。这江湖上的人情也是好生奇怪,刚听闻燕门和五德堡一场大战,这会儿就来道贺了,恩怨可真是分明呢。”
过了一日,就是盛会佳期,罗亦、安伯两人却被关入一间屋子,屋内已坐了多人,都是一般做活之人打扮,说是等候着前厅叫时才能出去, 两人就在屋内坐着,隐隐听着院外丝竹声声,钟声依次响起,时有扑通扑通的跪拜之声,还有人在念祝词,想是在院内祭拜祖先, 然后如此重复几次,想是祭拜祖师爷等,闹腾了小半天。
鼓乐又一次大作,就比前面几次要响得多了,乐声一止,又开始宣读祝文,却是昭告上天后土、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神地祇和武林江湖, 五德堡开山立堡之词了,祝毕,又听得扑通扑通,想是五德堡众弟子向开山祖师拜跪了。 接着就听人声鼎沸,各种贺词汹涌而来,听得两人都有些面红耳赤了,却是观礼之人的道贺之语。
罗亦听了各种祝词,也算知道了个大概:五德堡早已修建,本是一众江湖友人聚议之所,如今武林盟主不明不白死去,就要将五德堡开堡纳客, 与江湖群雄共议为盟主讨回公道之事。心思:“听父亲说那钟颐盟主死去多时了,你们这会儿才想起来要为他讨回公道了。 而且盟主手下五捕快,至少有三位死在燕门手上,燕门人也在贺客之列,该怎么商量为盟主讨回公道呢?”
其实五德堡二十多年前第一次修建完毕,本想开堡,不料却碰上五脉人马来攻,后来争斗延绵日久,直到松谷大战,几乎全歼五脉,四盟也受损惨重, 也就没心气再提开堡之事了。如今五脉中最后一位故人邬云竹终于死了,与燕门战事也算平息,而霍牧、丁景等后生着实可畏, 四盟也亟待在江湖中插上一杆旗帜,遇事时也好让江湖中人都能明明白白地看见,虽然遇到五德堡被炸掉一角的波折,但开堡之事还是提上了日程。 但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于是就又想起了死去的武林盟主。开堡之后,五德堡算是终于浮出水面,四盟却还继续潜于水下。
良久才稍稍安静,罗亦又听见堂内仆役来来往往脚步声和叽叽喳喳低语声,像是在布置大堂; 接着鼓乐又起一阵,少顷鸣鞭三声,将乐声压了下去,众人立刻一片肃静,只听到恭请之词和向大堂鱼贯而来的脚步声,奏乐又起,良久才止, 想是宾客已全部由礼宾领进了大堂。
罗亦一路听下来,从少林寺、武当山往下,几乎所有武林门派帮教均有叫到,有些大人物,还要专门恭请一遍, 而伊舟这种游侠,不知来历,就只能直呼其名了,此外还有些五宝庄,双月楼,长乐林,神农阁等却不像是武林门派。 罗亦心中疑惑,堂内众人又开始寒暄嬉笑,更觉吵闹了,又感肚中饥饿,坐了半天,很是不耐。
有家人就进了屋子,将罗亦等人也领入大堂,就听见公西润亮嗓响起,将一行人介绍了一番,除了罗亦、安伯两个铁匠外, 还有其他铁匠、泥瓦匠、木匠、花匠、糊裱匠、厨工、剪纸艺人等,罗亦见到大堂内已摆起宴席,估摸摆了几百桌,院外粗大的高香还在袅绕着。 待介绍完毕,众宾客赞颂一番,十句倒有九句是夸赞五德堡做事讲究的,工匠等人又被领入一桌,安排坐下。
罗亦寻思:“不知为何要专门介绍我们这些工匠一番?想是要用我们彰其礼贤下士之义吧?” 就闻背后有人低语道:“四盟改名五德堡而已,并不会多一德。”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罗亦却听得清晰,正是伊舟公子声音,扭头一看,伊舟正与一个年轻公子嘀咕着,那年轻公子旁边还有四位秀丽女子, 同席的还有一些江湖人士,看他们正举杯豪饮、狼吞虎咽的样子和举筷持箸时透露出的武功底子,也不像什么成名人物。 一名女子依旧倚偎在伊舟身边,却不见了昨日见过的那位来自燕门的俊俏女子。
伊舟也见到了他,忙起身道:“原来是冶子山高人,失敬,失敬。” 又道:“如若不弃,此桌还有两席,敢请两位移玉?” 他在岛上时,也听师父偶尔提起过冶子山,待要细问,师父却不细说,只嘱咐万一遇到,要小心应付而已。 罗亦见人邀请,道了声“多谢”,就与安伯移了过去,互相见礼,又认识了丁景、叶瓷、蓝蕊、红蕾、青枝等人,芽儿却改名叫做紫芽了。
罗亦又与同桌诸人见了礼,一位老者就道:“年少有为,真是羡慕啊。” 又低语道:“这家堡主所请知客居然识不得几位少年英雄,将你们与我们这般老朽安排在一起,可气、可叹啊。” 诸人也笑嘻嘻应和,罗亦、伊舟只拱手不语。
罗亦向伊舟问道:“昨天见过的,还有一位姑娘呢?” 伊舟心思:“这位公子倒是装不住事。”正待开口, 那老者却抢着道:“有位姑娘本来非要坐这里的,却被生拉硬拽的安排到上席去了,你问的可是这位?” 罗亦道:“我却不知是不是了。” 伊舟道:“昨天有位姑娘说你是我兄弟,你可是指她?她叫燕真,确实如这位前辈所说, 被安排到其他地方去了,由此这里空出两个位置嘛。”
罗亦点了点头,坐在老者边上的少妇笑道:“哈哈,我看出来了,这位公子是对那位燕真姑娘情愫暗生啊,可是燕姑娘却倾心伊公子, 还好被五德堡有眼无珠、不识相的知客棒打了鸳鸯,罗公子还是有机会的,哈哈。” 一阵长笑,不知是替罗亦高兴,还是讥讽于他。
罗亦想起昨日情形,燕真姑娘和伊公子寒暄时,确实显得亲密无间,虽然叶瓷一直伴在伊舟身边,明显没有丝毫武功, 心思:“莫非这叶瓷是伊舟亲戚?一直寸步不离,只是需要他保护,原想两人为情侣,看来猜错了。燕真与伊公子亲密谈笑,也未见叶瓷不乐意啊。” 原本伊舟、燕真两人就是普通谈话,但罗亦心中多生了情丝,由他看去,反弄出很多枝叶了。
那少妇又笑道:“但自古美女爱英雄,像伊公子这般少年英雄,被姑娘钟情了,棒子是打不散的。” 安伯忍不住瞪了那少妇一眼, 少妇回瞥一眼,道:“小公子还没吃醋呢,你一个老家伙,翻什么醋坛子呢?” 安伯不理会她,低声对罗亦道:“这两人不安好心,我们回原桌去吧。”
罗亦起身,行了个四方礼,道:“幸会各位,主人家要来敬酒了,我还是回原桌为好。” 伊舟道:“该是无妨吧,还没说几句话呢。” 那少妇接口道:“人家可不愿听你显摆了,多听了,不更加难受了?” 罗亦也不理会,径直扭头回到工匠那桌去了,伊舟还待要说话,丁景一把拽住, 他却有些懂罗亦心思了,对伊舟细声道:“哥,还是先别了,这桌上有个长舌妇存心不良,好似要故意挑拨你和罗公子之间关系。”
正低语着,公西润来到桌前,与诸人见礼,见到有两出空席,道:“这里还有两位,出去还未回席吗?” 那老者应道:“刚才是那位罗公子坐的,好像和伊公子出了点儿误会,去到旁席了。” 丁景转头对老者道:“你胡说什么?” 就有些气愤。 老者委屈道:“我哪里胡说?这席上人可都看着的。” 公西润道:“不管有没有误会,少年英雄见面总是一件乐事嘛。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倒愿做个和事佬。” 走到罗亦面前,道:“不才想先敬三位少年英雄一杯,不知能否赏脸?” 罗亦无奈,只得离席,站到伊舟、丁景身边,有仆人就来倒酒。
公西润道:“罗公子的轻功身法,我可是亲眼见过,恐怕江湖上,连伊舟公子也不能一较高下。” 席上诸人都一副惊讶的表情配合着, 他又道:“罗公子设计机关暗器功夫本就是江湖一绝,伊公子也就不必比了,其他功夫嘛,比如灵意指,伊公子自然就技高一筹了。” 说着,仆人已为四人斟满了酒,道:“不才就爱胡乱点评人物,这不,又管不住嘴了,哎,这就用酒来堵住嘴吧。” 捧杯续道:“就为少年英雄相逢干一杯!”
四杯相碰,罗亦的杯中酒却洒了出去,而伊舟杯中酒却正好洒了一些到他杯中,刚好填满,显是在这杯上已过了一招上乘功夫,罗亦脸色一变,瞪着伊舟, 伊舟却怒视着公西润,也看出有人存意不良,不客气道:“你耍什么把戏?” 公西润道:“你要和罗公子较量下手上暗劲,怎么说我耍什么把戏?” 伊舟确实没感觉到有任何真气接触自己的手指,但酒杯也确实洒出了酒水, 心思:“那定是公西润催动真气,只施在两只酒杯上,还分了两路真气,也算是硬手了,他们有意挑拨我和罗公子,意欲何为?”
罗亦握住酒杯,心中怒气翻涌,他本就心高气傲,堡中被使唤两日;被晾在偏房中,呆坐半日;又被一桌闲人撩拨、调笑着心中情丝; 此刻碰个杯,也被人占了便宜,早就憋闷得烦躁。几番怒气都汇聚于掌心,片刻杯中酒已消失不见,全部蒸发了一般, 哼了一声,回到桌上,安伯忙过来捏了捏他手,意思是:“不要上了公西润的当,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罗亦也回过神来:五德堡不会放过我们两个,现在想借刀杀人了,但心思:“这姓伊的小子却值得会一会,姑且看看公西润还有什么把戏。” 对安伯点了点头,起身对伊舟道:“玩弄下酒杯也不算什么,真有胆子,我们就约好真正比试一场。” 安伯闻之,叹息一声,仰头喝了一杯闷酒。
伊舟何尝不是心痒痒,正要搭话,公西润却跨步过来,大声道:“这两位少年英雄比试,那可是武林百年难遇的盛事。” 大堂内,刚才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就听到什么少年英雄比试,什么百年难遇,忙扭头相询,事情原委也如水波荡漾一般慢慢从这边传开去了。
伊舟抱拳向罗亦点点头,脸带微笑,似乎很高兴公西润花了一番心思,激得罗亦下了战书,否则两人还真没什么由头来打上一架呢, 如今遇上可以一战的对手,忍不住露出笑意。 安伯摇了摇头,心道:“少爷本就是傲气冲天的公子哥,受了轻慢,如何能拦得住?只是若失手杀了这位伊舟公子,也是可惜啊。” 堂内众人也全都知道了事由,吵吵嚷嚷又议论开了,伊舟听着却有些不悦,就这么一转眼,比试已经变了个缘由。
就听见有人大声笑道:“原来是两位公子为了一位姑娘争风吃醋,约架呢。哈哈,这事我们年轻时也常干,看来少年英雄也不能免俗啊。” 一句话将堂内惹得哄堂大笑,另一人笑道:“为了燕门的燕真姑娘,那依然是不俗的。与你年轻时的荒唐事自不能同日而语了。” 又一人假装严肃地道:“他的荒唐事在以前,早就过眼云烟了,当下美事,我们还翘首以盼呢,本就不在一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堂内全是快活的气氛,只是燕真听得莫名其妙。
但整个五德堡里,最高兴还是公西润,心中暗喜:“到底是少年人,经不起激,再加上一点儿男情女爱助兴,更是一点就着。本来还安排有更多法子, 算是也用不上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好两败俱伤,伊舟伤了,霍牧就少一个援手,只怕还会去找冶子山麻烦,罗亦伤了,少一个知道机关秘密的, 冶子山也不会善罢甘休,江湖上又能闹腾起来了,最好燕门、丁景这些势力也能牵扯进去,安伯嘛,派两个人在他回山路上也就收拾了。”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转念又想:“那伊舟接了战书,为何还笑眯眯的?只怕是因为棋逢对手,会心心相惜呢。 哼,就算你们和和气气过招,我也有法子让你们和气不起来。”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叫来田乐厚,安排下去传书江湖以及在夹江边上筑起观战台之事。
盛会过后,宾客慢慢散去,却陆续有豪杰前来投效, 公西润心中大喜,又安排毕树生专门延接四方豪杰。一日在房中稍息,下人来报:门外有自称宰文者前来拜见,说是宰府中人。 公西润道:“快去相请。” 忙正冠整衣出迎,见之,峨冠博带,道貌非常,公西润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道:“先生不辞辛苦,光降寒舍,必有见教。” 宰文道:“听闻五德堡开堡,从此江湖必将气象一新,特来道贺。” 公西润道:“多谢先生。” 宰文道:“公西一族家学渊源,四盟更是威名远播,但欲成大事,还需一人。” 公西润道:“何人?” 宰文道:“贤人。”
公西润哈哈笑道:“我既不能分疆裂土,又无意入相拜将,要贤人何益?” 宰文道:“此言差矣,不论朝堂之上,抑或江湖之中,众生皆受圣人教化,五德堡开堡,为何要祭天祭地祭祖?此乃正统也。如有贤者加之, 就如汉武帝独尊儒术,必将威加四海,庙堂之上为皇帝,江湖之中就是五德堡了。” 公西润大喜:“先生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啊。” 又拜道:“如此,就请先生教我。” 宰文道:“愚性闲散,无所教者。君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言罢欲告辞而去,公西润挽留,又闲谈多时,终是强留不住,只得礼送出堡。 心思:“待伊、罗之战一毕,了结心头大患,就去寻访贤者侠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