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三期|第三日-露露
看到“关系中的自省”这个题目,出现的第一个想法便是与露露的关系。但露露,该怎么写呢,我们朝夕相处,今早出门前,刚分食完昨晚剩下的一小袋爆米花,而在打开文档时,ta刚给我发来两个猫猫视频。我们的关系如今更像一杯气泡水,色浅味淡,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ta带给我的自省并非是由“一件事”所启发的,而是如水体般连绵不息的流灌。在生命意志回归的旅程中,露进入我的生活,似安眠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温和地包裹与承托我的地下河,我便顺着暗流飘飘荡荡渐进觉悟。
刚开始与露确立伴侣关系时,我们经常去一家开在唐人街的苍蝇馆子。那时我还没开始吃素,很愿意吃一些白切鸡啫啫煲叉烧肉什么的。一人一份双拼饭,和店家熟络后会多要几颗炒上海青或广东菜心。我喜欢重复着吃同样的东西,白切鸡拼豉油鸡,米饭减半;而露则喜欢换着菜样吃,叉烧火肉鸡鸭鹅。唐人街单调的老菜式似被尘封在琥珀里,但露总是翻着花样将它们排列组合。
循着习惯,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露,ta突然有些生气: “为什么你总是把自己想吃的东西给我?明明你也想吃。” 见我有些发愣,露又解释: “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不喜欢吃,或胃口太小,所以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别人。上次看到你把吃剩的肉汁拌饭打扫光了,才发现原来你也很想吃肉。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自己想吃的东西夹到别人碗里?”
我有些错愕,把自己最想吃的东西让出去,是无意识退让的人生里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被注意到的习性。似乎从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享用好的东西,半是因为被规训出忍让的习性,我是个会把最喜欢的食物让出去的小孩。而长大后,我也是那个会在聚餐时手脚勤快地帮人烫碗倒茶,烤肉夹菜的人。
后来的很多时刻,露露也在提醒我 “不要把自己想吃的菜夹到别人碗里” 。去年,我在一家本地华人公司上班,经常被要求无薪加班到半夜,帮裙带关系实习生收拾残局,忍受老板喜怒无常的脾气和无端的指控。二十一岁生日刚好在周末,为了能好好庆祝重生后的第一个生日,我连续几天工作到深夜,提前和老板说好周六当天没有时间上线加班。但团队的松散、裙带关系职员的不负责任,以及老板对我这个无背景无身份学生的不尊重,使他们罔顾我的需求,在周六当天,仍然一大早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加班,做本不该由我来负责的工作。
在露的支持下,我第一次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他人不合理的要求。我们睡睡醒醒到下午,去取蛋糕,拥抱,切蛋糕。店家忘了配给蜡烛,露便点燃低温蜡烛让我许愿,长达两分钟的愿,贪婪的愿,久违的自私的愿。过去几年,我的愿望总是关乎他人的处境,而那次则更关乎自己的意志。或许外界便是我的镜子,我通过分析处境以合理化自己的怯懦。而现在,我慢慢承认自己的意志并开始基于此做出一些自省。自我的重建源于以前从未得到过的爱,经过极度痛苦的封闭与自戕,生命终于要驶入下一阶段。
露的出现,使生活逐渐进入十几年来最好、最真实的状态。即便我仍然贫瘠,仍然懦弱,歇斯底里,但已不再枯竭,生命着实因ta的出现而拓宽了。能够学习,能够真的活在现实中的每一天,都要在睡前深深感谢ta的出现,给垂死的我一线希望。曾经飘忽而形变的自我,也在与露的关系里重新抽芽、生长。无限地让渡是对自身意志的不负责任。在确立自身的自由性前,让渡便是逃避;而唯有确认自身主体性后的让渡才是慈悲。
昨天是加拿大的国庆日,晚间我们散步到老港吃爆米花、等烟火。我从小惧怕爆破音,一个气球都会使我绷紧神经。可偏偏老家祭祀风俗盛行,哪怕顶着高昂的处罚金,人们也要在婚丧嫁娶时大放烟火以沸腾生活的重击,甚至连家乡的艺术家都因烟火而扬名。因此,即便再害怕烟花,我也只能与这份恐惧共存,接受它的存在。
然而当我们抱着爆米花坐在台阶上,看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响,随后夜空为无数的星火所蒸煮时,我发现自己不再惧怕那曾经每到年关便将我折磨得紧张兮兮的爆破声了。烟花燃尽,我们玩笑: “老家福林村生了儿子也这么放烟花,还多送你一挂肉粽。” 很无聊的玩笑,但我的眼泪似要在某一瞬殷切地洗刷惊愕的过去,浇灌那个担惊受怕却只能默默吞忍的女孩。
过去的一年是对抗死志的一年,我开始珍视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而活着。生之意志的回归不是一种顿悟,而是渐觉,在一年的时间里零零散散地发生。某一天意识到自己有心跳,某一天意识到自己有呼吸,某一天发现能操控自己的躯体,某一天发现能纯粹为过去而哀悼,在某一天终于看到如月之恒悬在头顶强大到好像难以对抗的死志。关系似轮渡,载着我通往打捞残肢的航程,而我有知觉的斗争与让渡便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