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玉林,重返成都公共生活
成都茶馆里懒洋洋的茶客,是成都公共生活的最早模样。今天,盖碗茶也许变成了咖啡,但成都的街头,依然流淌着公共生活。
成都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新建的环路和高架将城市分割成不同部分,生活在这些“圆圈”之内的任意一点,都是处于一个太过确定的坐标,有时容易忽视对于“附近”之外的探索。在街头行走、打破隔阂、突破这些物理意义上的圆圈,对于参与公共生活,是一件必要的事情。
有一首歌里曾经唱着“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这句歌词是一种写实。不过只要出了太阳,走出家门,参与公共生活这件事,总会无一例外地被成都人盛重地对待。
时间回到今年4月,历史学家王笛、文学学者张隆溪在成都玉林街区一家新开的书店门前办了一场对谈。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主持人也是成都人、自称地道成都“街娃儿”的王亥。虽然桌上摆的是美式咖啡而不是盖碗茶,但是这场“对谈”还是让人想到了“摆龙门阵”。
王笛写《茶馆》,挑水夫、算命先生和小贩听戏、泡茶馆。人们在茶馆里摆龙门阵,关心的并不是茶本身,而是一种“在场”,一种对公共事务置身事内的参与感。而茶馆,就是这座城市里,公共生活最初的一种形态。
如今,在这家新书店门口,几十个围观的人,一张方桌,三把木椅,这样的成都生活依然继续。从野梨树书店出发,从二环高架底下穿过,步行不过十分钟,再从玉林南路拐进去,玉洁巷就到了。
“野梨树书店在桐梓林,不在玉林”我无数次的和顾客们说起这句话,因为很多人总会把野梨树书店也归为玉林。一开始为书店选址时,我有意地规避了玉林,因为玉林太过中心,所以难免有些喧嚣,如果成都的文化空间和活动都只是集中在玉林,那么它看起来的繁盛就只能是一部分人的,与真正的公共性相悖。所以它需要一些新的出口,就像穿过二环,就是在突破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圆圈。
野梨树书店是属于这条街区的,但也不仅仅只是街区。从书店动工开始,这家小店就不断被这条街上的居民们,邻居们好奇地观看着,也被这条街哺育,滋养,托举着。我曾经说过,野梨树一定要回扣于街道,回馈街区对它的力量,作用。并且无论如何保留一条使用更广泛语言的路,在选书上,并无必要去规避大众经典,把自己的路子更多延伸到社区与街头来作用。这样一种关系形成了,温和而富活性,不断运动,加以牢固,在贫瘠之地,徐徐生长。
玉洁巷:坐在街边,离公共更近。
玉洁巷是一条短短二百多米的小街,街的两侧都是旧居民楼,如今住在这里的,有很多是年轻人。除了相对便宜的房租,还因为身处玉林,也意味着选择了这里的一种生活方式。
玉洁巷是一条小巷子,与成都老城区大多数的街巷没有什么不同。这条街上有着各种小店,开了十几年的理发店,以及年轻人新开的酒吧、日式烧鸟店、东南亚菜馆。这些代表着世界性审美的产物不断地冒出来,它们在这条街原本朴素的“旧”里面,正在形成一些“新”的东西。
街边五金建材店的隔壁也许是一家精品咖啡馆时,水果店的老板会把自家满目玲琅的产品摆出门外,留出一小条过道给路人,似乎也没有人对此有意见。如果留心观察这些小店,就会发现,在这些街道上,人的活动空间,从室内到室外的延伸,无论是人的社交,还是商品的交易,都像是一种自内向外的溢出。不只是因为成都能见到太阳的时候太少,无论是咖啡馆、书店、小面馆还是火锅店,相比于室内,人们更愿意摆上几张桌椅,坐在外面。这种空间上的延伸,既是行动上的一种自由,也意味着离公共更近一些。
院子文化创意园:在巷子的尽头,偶遇热闹
走到玉洁巷的尽头,是院子文化创意园。它确实是个院子,一个个由老房子改造的文化空间,一楼的一部分被用作社区办公。
“院子”门前的小广场上每个月都会有固定的时间,举办市集,来摆摊的除了一些年轻人,还有很多是附近的居民。每年这里还会举办国际唱片日,独立书店节等活动,一天就能吸引着上万人来参加。这些“主题事件”,正是通过所有人的共同想象,共同介入、共同行动,形成了一种有机的生态,已经是成都公共生活的一种象征——在巷子的尽头,就可以偶遇这里一场接一场的热闹。
想要寻找形成这种氛围的根源,不妨走进“院子”的二楼和三楼。从楼梯往上走,是一排长形的廊道,两侧是各种文化艺术机构的工作室,多数工作室是对外开放的,很多名字也许你并不陌生,比如创建于1997年的“小酒馆”、主办春游音乐节的“Morning早上好”、音乐厂牌“Newnoise”……成都每年各类的文化艺术活动,就从这一间间小工作室里诞生。
从地理上讲,在成都,住在玉林的人觉得,三环外就是“城外头”,住在金融城的人觉得,绕城以外才是城外头。二环高架、三环路、绕城高速……这些新建的道路以物理的阻断将城市生活切成了不同的形态。
在成都生活了七年,搬过几次家,但从未离开过三环以内,走进玉林街区的各条小街,去探访构建起成都公共文化生活不同的微分子,我们仍然可以从街上看到王笛《茶馆》中的一些旧影。
从这里去很多地方,骑车不过十分钟,更多的地方甚至步行即可。一个城市的公共文化,就像水一样,只有易于流动,才能形成一定的气候,最终才会汇聚成湖海。
芳华街:生活比公共更重要
离开了玉洁巷,穿过玉林南路上的斑马线,就是芳华街。但这条街,与它的名字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这大概是成都咖啡馆最密集的一条街,即便是工作日,路边也会有坐着许多的年轻人,相比于“公共”,也许这里更在意“生活”。
在芳华街上就能看到白夜花神空间,这是由诗人翟永明创办的一个公共艺术空间,经常举办艺术展、分享会,每周都会有文化活动发生。从这条宽阔的巷子往里走,是几张乒乓球台,放学后的学生们常常在此对擂。
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几栋白色建筑,这就是白夜,路边有一处公共凉亭,每次路过,都有很多的居民们在里面下棋,他们大概都是老熟人,手里拎着刚买的菜。显然他们对身后这个房子里面的当代艺术毫不关心,但他们其实早就已经在不经意间介入其中。
彩虹街:艺术讨论和麻将声的交响
离开了白夜花神空间后,由一条安静的小巷进入蓝草路与彩虹街。这条街上依次排列着酒铺、茶铺、咖啡馆、书店。与更注重精致感的芳华街不同,这里的氛围更放松。几间棋牌室和茶坊坐落其间,在这条街上的一苇书坊,每年会举办数百场关于历史、艺术、社会学的主题沙龙,人们的讨论声里,时常夹杂着对门棋牌室里传来的麻将声与交谈声。在物理空间上,它们离得很近,在关心的事物上,也许离得很远,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在这条小街上自得其所、有机共生。
玉林西路:最“热闹”的小酒馆,不在玉林路
玉林西路与彩虹街接壤,是这个片区里最热闹的一条街。
如今,玉林路备受外地游客的亲睐。相比之前路过的那些街区,这条街有着更宽阔的、人车分离的道路,两侧还有成排的,高大的梧桐树,无论是对Walk还是Ride都是更友好的。这也多少可以看出,相比前面走过的在野生状态下生长的街道,玉林路是在有序的状态下形成的。
在这条街上,小酒馆的门前,永远都有停下脚步为它拍下几张照片的人,但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很多人来说,它当然不止是一家“网红”小酒吧。成立已经二十多年的小酒馆,至今仍然是成都许多现场音乐的发生地,许多乐队和音乐人,都曾经在小酒馆(芳沁店)演出过。不过更被人所知的,是玉林路上的这家早已不办演出、但名声大噪的酒吧。真正创造了代表成都独立音乐精神的那家小酒馆,却藏在了离这里不过三条街的另一条安静的小巷里。
玉东园:人与人可以自由连接,也可以不连接
离开了玉林西路,走过一条马路,去玉东园,回到关于人与生活的公共场域里。这里有着成都社区更新与营造的样板,它们可以更好的诠释“公共生活”的理念。
从一条逼仄的小巷子走到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小广场,几棵大树散落其间,树下随意地放着几把竹椅。围拢在一起下棋的居民,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人,边织毛衣边闲聊的邻居们,人们在这里自然地发生着连接。小广场旁边是童年秘密档案馆,它是一个社区美术馆,向走进门的所有人收集着关于童年的秘密档案,也关注留守儿童、外出务工等社会问题。每到傍晚,暖黄色的灯光就从透明的大玻璃透出来,照亮居民们回家的路。
小广场的拐角处是一处公共空间,叫一介·巷子里,这是一处咖啡馆,也是一个展览空间,所有的展览主题都与社区相关,我走进它时,这里正在办一场主题为“发酵街道”的展览,以食物连接附近的小店与社区居民。包括“巷子里”在内的玉东园社区改造项目,是由设计师张唐参与规划设计的,可以看到,这里一部分的空间保留着原有的功能,比如理发屋、社区食堂等。用她的话说,做社区设计,人们常常十分关注人与人的连接,但她认为更重要的是“自由的连接”,也就是可以连接,也可以不连接。这种恰到好处的自由度,是玉东园最能被人感受到空间氛围——一种经过设计,但是不刻意的氛围。
以微观的视角走过了玉林的街区,看见街头的小店、社区、居民、文化机构、公共空间、还有公共活动的参与者们。也许让身体在现场,就是进入这座城市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时间再次回到四月,那个微凉的午后,把目光留在街头,回看向成都街头的这些微小个体,以及由这些个体形成的一种更广泛、更公共的市民生活。即便如此,浮光掠影的行走,短暂地停留与观看,只能看到成都文化生活的一些注脚与碎片,但正是这些碎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动的,持续在变化着的整体。
让我就以王笛在《显微镜下的成都》中的一段话,来画上一个句号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我们有多么深邃的眼光、多么远大的抱负、多么宏伟的叙事,我们所写的历史也不过是提供了一块历史的碎片,最多是有的碎片要稍微大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