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反思:為何俄烏戰爭會撕裂中國輿論(3月8日)
本文于2022年3月8日发表在微信公眾號【越向書】,閱讀量迅速攀升至1.7萬人之後被系統刪除。當時,中國的輿論場上部分網民正在掀起“打倒反思怪”的行動。我想起了趙敏的那一句“我偏要勉強”,於是就有了這個標題。
文/越向
孔曰思疑,孟曰反求。
反思,這麼光明正大的事,現在居然落到“人人喊打”的境地。
一個月前豐縣事件發酵,雖刪帖不斷,也未能阻止大家反思,而且大多數人態度一致,義憤填膺地為被欺淩者鳴不平。
如今俄烏戰爭,談話相對容易了,大家也開始吵架了。在剛開戰的那兩天,混微博的人會覺得俄軍一個半小時已經拿下烏克蘭,上豆瓣的人會感覺烏克蘭軍隊已經望見克里姆林宮的塔尖。
一開始,國內網路上支援俄羅斯動武的人是壓倒性多數,但這些人的態度似乎也根據戰場上的形勢擺動:過了幾天,有些人覺得俄羅斯打得不好,不夠強,也不好意思張口了。至於他們講過的道理,早已換了幾套,任何道理,好像都只是擺設,拳頭才是硬道理。
我呆呆地在螢幕前看了半天,感覺這你來我往,講的不過是自己的故事。
我的好友艾陸老師總結得好:
不管是被罵“傻得很”還是被批“壞得很”的人,其實大多都是從我們自身的歷史經驗和記憶出發,把當前的內心焦慮投射到了對俄烏衝突的態度上。甲想的是我們中國也曾被強鄰日本欺侮,那時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以天然同情弱者,反感弱肉強食,反對破壞別國主權和領土完整;乙恨的是我們長期被“昂撒”霸權包圍封鎖,好容易夾著尾巴做人過上了好日子,眼看要復興崛起了,又橫遭阻撓打壓。自然喜歡和西方強敵對著幹,敢於亮劍的“戰鬥民族”。於是,甲被罵“傻得很”,乙被批“壞得很”,雙方爭得不可開交。【1】
其實又何必呢。
最好是多分析,多思考,別站隊。
如果你實在要站隊,肉默老師有個建議,我將它稱之為“中國人站隊的黃金法則”:“首先要選擇有利於全人類進步的一方,其次要選擇有利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當前利益的一方,再次是選擇有史以來對中華民族友好的一方。”【2】
中國人也首先是人,違逆人間正道的勢力,絕不能支持。如果看不清呢,被雙方的輿論戰攪得頭暈,那就看看中國自身的利益何在吧。要是事情太遙遠,或是跟中國關係不大,卻還想站隊,那就不妨好好查查歷史上雙方對中國的態度,咱講究個恩怨分明。
在我相識的高校教師裡,願意表態,且從一開始就反對俄羅斯侵略的人,大概占了90%,其中包括我的俄羅斯同事。
後來有五位老師發公開信反對侵略,這在同事們看來可能是最正常不過的態度,但不僅公開信被刪,而且他們至今還在承受網路暴力。
知識份子與民眾之間,何以隔閡成這個樣子?
自然,他們各有不同的“媒體食譜”和“資訊繭房”。
但更重要的是:邏輯上的道理,有時會跟實踐中的生存法則相衝突。
為什麼說李四也犯過罪,就可以豁免張三的罪行?這在知識份子看來是荒唐的,但在實際生活中並不荒唐。例如,一個人闖紅燈,跟一群人闖紅燈,邏輯上性質是一回事,實踐中完全是兩回事。在現實生活中,李四也犯過罪,有時候真的可以達成豁免張三罪行的效果。一家人“買老婆”是陋習、是犯罪,一村人買,可能就成了“風俗”。
再說一遍,重要的不是“理由”,而是效果。老百姓不喜歡聽理由,大家只看效果。
這就好像不同人對“經濟學”的認知不一樣。在研究經濟學的人看來,古典經濟學的最核心的問題是:“如何實現一般均衡?”。通俗些說,經濟學研究的目的是如何更好地達成資源有效配置,以實現社會總福利的最大化。至於某個個體的利弊得失,對於真正的經濟學家而言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但在校園之外,我發現很多人認為經濟學就是教人怎麼賺錢的學問。
與此類似,許多人開始從“效果”出發去篩選“有用的”的知識。“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本來是一句很深刻的現實主義洞見,能夠在與其他理論洞見的碰撞中產生真理的火花,現在卻被簡化為本土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至理名言,成為鼓吹“弱肉強食”和“強權即公理”的神主牌。
就我個人而言,我與喬姆斯基、桑德斯和文安立這類歐美左翼知識份子的立場最為接近,這些人既痛駡美國政府,又不放過普京的戰爭罪行,結果就是:看似有理,其實無力,最終“裡外不是人”。
在群眾看來,這類知識份子同時反對所有政府的立場是荒唐的。群眾愛問的是“有什麼用”,而不是“邏輯是怎樣”。
在中國更是如此。
大家太渴求各種資源了,能撈到就是王者,不能謀利的道理都是廢話。
現在,我的聊天對象常常給我貼上的標籤是“聖母”、“堂吉訶德”、“白左”(或“黃左”)。
其實我小的時候是一個達爾文主義者,是的,說“社會達爾文主義”都是抬舉我,人類在我那裡都沒有生存的優先權。
小學五年級時,我在升國旗的水泥檯子上俯看操場上的同學們,心裡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每次文化和體育考試後都將不及格的學生槍斃,是不是更有利於我們的國家改善國民素質。
現在說起這些,一位朋友還打趣我,“怪不得你後來跑去研究納粹德國史”。我回答,這是病。不過這件事裡唯一值得肯定的,是我那麼小就能將自身利益摘除在思考之外,確有當知識份子的潛質。要知道,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不好,自己也只是在及格線的邊緣徘徊。
後來我一再為自己年幼時的想法感到羞愧。然而,我敢斷言,那樣的“我”不是一個人。我很自責,但這不全是一個10歲孩子的錯。
我們這些孩子從小就經歷殘酷的競爭,“一分壓倒幾千人”。孩子們很快明白,不把別人踩在腳下就不可能“成功”。
上課時,老師告訴我們,覺得壓力大,就去看《動物世界》。要想生存下去,要麼成為跑得最快的羚羊,要麼成為能把獵物撕碎的野獸。
下課了,一群高年級的同學圍著我同院的一個孩子拳打腳踢,扇他耳光,我怯弱地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回到家,在單位裡受了窩囊氣的父親沒有好臉色,一邊夾菜一邊瞪著我說:你記住,只有實力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狗屁!
這三樣事並不總在同一天發生,但它們多次循環往復,已成我童年的一部分。不把“弱肉強食”當作信條,一個孩子大概會出現嚴重的認知不協調吧。別誤會,我的童年並不悲慘,父母和老師將我保護得很好。但正因其普通,才更細思極恐。
所以,大家都別互相看不起。有時你看到的是一句話,一個觀點,其實裡面濃縮了說話人的一生,就像此人的一粒口腔上皮細胞裡也包含著他的全部DNA一樣。除了趨利避害、飲食男女這些基因裡自帶的共性之外,人的“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一般還是源自于自己的成長環境和個人經歷。
有些人天天叫嚷“國家之間只有利益!”,“不要談道德!”、“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諸如此類的話,打出的字還要配上一堆感嘆號,像極了京戲武生背後插著的小旗兒。
沒有哪位研究國際關係或冷戰史的正經老師會這麼說話,就好像沒有中學生做算術題還先背誦乘法口訣表一樣。用國家利益進行分析,現實主義的模型,馬基雅維利主義的動機假設——這些都是不用說的常規操作,“道德”、“道義”只是與“軟實力”相關的一個變數,仍會被計算為利益的一個分支。
你不想談道德,你不談就是了,為什麼要一再強調呢?因為這些人不是喊給你聽的,是喊給自己聽的。
在現實生活的某些場域中,談道德就意味著軟弱,就有可能被貼上“好欺負”的標籤,會有狼群循著“軟弱者”的氣味圍上來。能“強詞奪理”,反而能獲得最大的生存優勢。基層治理中的黑暗,對使用暴力和暴力威懾的依賴,以及由這種殘酷環境所滋長出的心態和“文化”,並非所有國人都能理解。
我自己寫公眾號時也發現,那些展現自己柔弱一面的文字,通常流覽量僅限於兩位數。但如果露出自己心底“暗黑”的一角,閱讀量就會暴漲。比如,《為何人不如獸? “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背後的現實邏輯》。這一篇真有點神奇,當時本號的關注人數僅53人,我寫完後只是發了朋友圈和三個群,誰知不久後文章的流覽量竟然逼近一萬。
《被侮辱和被傷害的》,每當我看到那些為強權而情緒激動的留言就想起這部小說的名字,他們多麼渴望一個“豪橫”的人能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啊,這樣的人才更容易說出“看到祖國這麼流氓我就放心了”。太多的人都被迫在叢林法則下生活,他們對國際政治的理解不過是自身經驗的投影。而《水滸傳》中的那種濃密的黑暗依然彌漫於人間,沉淪者不必苛責自己,幸運兒也別過分驕傲。
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也經歷過一些絕非普通的不幸,但我明白自己已經足夠幸運。我不否認,現在能在大學裡有一張桌子讀書、寫字,其中有自己努力的成分。但在這環境下,努力就能獲得回報,已經是一種幸運。
這些天,我的一些朋友情緒激昂地支持烏克蘭,斥責普京支持者的荒謬,我一般會默默點個贊。需要有這樣的聲音,但我自己應該不會寫那樣的文字,因為有些人其實不是在討論國際政治,而是在肯定自己的人生經驗——你沒有辦法用三言兩語去否定人家的一生。
難道一個人能去跟十年都見不到父母幾面的留守兒童談人類應該相親相愛?
去跟在學校裡被霸淩得鼻青臉腫的中學生談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去跟被家暴後求告無門的人談應該保護烏克蘭和敘利亞的婦女兒童?
去跟被村裡的惡霸逼得走投無路的農民說談判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手段?
去跟在國營工廠裡辛苦了半輩子卻被掃地出門的下崗職工談寬容和理性?
去跟在各種流水線和現代“血汗工廠”裡掙扎的社畜談要穩定國際秩序?
去跟自以為是,需要一點“弱肉強食”的道理才能麻醉自己未泯良心的“成功人士”談“取自於不義,必毀之於恥辱”?
馬大爺說得好,存在決定意識。
我們與其嘗試去說服別人,不如從身邊著手,看看自己能不能為建成一個“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社會做點貢獻,看看自己能不能多讓一個孩子被善待,讓孩子心中善意的種子能夠生根發芽,讓他(她)長大成人後感到自己是在有尊嚴地活著。
引用文獻:
【1】艾陸:《你不傻,他也不壞,不過都是憤懣無處發洩的瓜眾而已》,2022-02-27 ,微信公眾號:【閃star青椒說歷史】。
【2】肉默:《關於烏克蘭戰爭的看法20220225-1530》,微信公眾號:【肉默的話】。
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孟子·離婁章句上》 )